阿娘病重,父亲故意带回外室,将她气死。
三七未过,他迫不及待迎外室进门,然后把我送进宫里,给快死的老皇帝当妃子。
我听到他们说话:
「等皇上龙驭宾天,她就等着陪葬吧。」
「也算江家没白养她。」
多年后,我成了新皇的皇后。
父亲老怀安慰,让我先帮皇上纳庶妹为妃。
「皇后之位本来是她的,现在让给你了,你让她当个贵妃就行。」
「你们姐妹同心,以后前朝后宫,都是我们江家的!」
我笑着应下:「好啊。」
1
「你就是大姑娘,江浣溪吧?」
「几年不见,竟出落得这样水灵。」
我端着药,从阿娘的房间出来,一个浓妆艳抹的丰腴少妇挡住了我去路,巧笑盼兮,春风得意。
她的身后,跟着我那薄情爹。
十三岁这年,我娘一家获罪,我和阿娘没了外祖依靠。
阿娘伤心郁结,落了子,阿爹怪她保不住江家嫡孙。
他一向不喜欢阿娘,从此更是厌恶,不愿看她一眼,随她自生自灭。
阿娘缠绵病榻,现在已经起不来床。
他竟在这当头,堂而皇之地把外室带回家!
白萍笑得刺眼,笑着说她来给正室夫人请安。
我立马错开一步,冷声拒绝:
「阿娘睡了,不见外人。」
闻言,白萍只是露出个受伤的表情,江眠立刻心软将她搂了过去,斥我不敬长辈,口出恶言。
「萍儿是你娘远房表妹,也是你姨娘,怎能说是外人?」
「她病了,家里总要有个人理事,你休得无礼。」
他硬将我推开一边,带着这个女人去见阿娘。
这一刻,阿娘才知道,江眠竟背着她,偷养了十几年的外室。
这远方表妹,还曾无数次来府里,一面跟她姐妹情深,一面跟江眠苟且偷欢。
孩子都生了两个。
阿娘撕心裂肺,把嗓子哭哑了。
第二日,小厮慌张跑来。
「夫人、夫人自尽了!」
我白着脸,直挺挺摔进房里,抬头望去,只看见阿娘像破布一样,毫无生机地悬在空中。
「娘!」
「爹!你快救阿娘!」
下意识地求亲爹,却在他脸上看到浓浓的不满和嫌弃。
「还怎么救,死透了。」
「什么时候不好,非要在今天,晦气!」
我愣在原地,如坠冰窟。
下人小声告诉我,今日是白萍的生辰,他早安排好,今日要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办席面,博佳人欢心。
我瞪大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看着江眠轻描淡写地交代阿娘身后事。
然后迫不及待地出府,去他的温香软玉怀里。
2
阿娘三七一过,江眠就迫不及待迎白萍进府。
八抬大轿,五花马,正门大敞,给了她堪比正室的体面。
跟着风光归来的,还有跟我同龄的庶妹,和一个襁褓中的男婴。
江眠牵着白萍的手,将她送上主位。
江眠催我:
「浣溪,还不过来见礼?」
我的庶妹,江浅浅跳了过来,挑着细眉看我,一脸骄纵:
「你就是我姐姐了?阿娘说了,第一天进府,你身为姐姐,是要给我见面礼的,你准备了什么?」
白萍笑着轻斥:
「浅浅,不得无礼,夫人外祖抄家灭族,银钱嫁妆都补贴外家了,你大姐姐哪里还有私房钱?」
「你爹给你的宝贝还少吗?」
「你不要为难她。」
江浅浅嘟嘴跺脚,不依不饶。
江眠慈父一般,温声软语哄了半天,以一锭金子将掌上明珠哄好。
白萍则轻笑着责怪他,总有一天把女儿宠得无法无天。
而后,她端着一张慈母脸,朝我道:
「浣溪,以后就把我当娘好了,你跟浅浅同岁,刚好给你做伴。」
我笑了笑,看着她怀里的婴儿,伸出手。
「弟弟很可爱,我可以抱抱他吗?」
她凑了过来,将怀里那团肉送进我怀里,两手相交之际,我手突然一松。
婴儿落地。
「我儿!」
我看着地上那坨肉五官一顿扭曲,然后哭声戛然而止。
我暗暗朝白萍挑衅一笑:
「我是不小心的,弟弟好重。」
3
江眠一巴掌刮在我脸上。
「你个孽畜!」
「竟然想摔死你亲弟弟!」
他一个大男人,手劲有多大可想而知,他一掌就将我扇飞。
我从地上爬起来时,脸上火辣辣地疼,耳朵也在不停淌血。
嚎啕大哭,声音比任何人都响亮:
「爹,我不是故意的!」
谁会相信我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会心狠手辣到要摔死一个婴儿。
但江眠一脸戾气,手掌再次高高扬起,一副要打死我的模样。下人们惊恐万分,纷纷上前阻拦,为我说情:
「大人,手下留情啊!大小姐只是个孩子!」
「抱不动胖娃娃,一时失手而已!」
白萍抱着男婴,脸色惨白,哭得凄厉,泣血指责:
「大姑娘,晨儿是无辜的,你为何要下此狠手?」
「若你不喜欢我,冲着我来就好,我只是妾,你是正室嫡女,我不敢有怨言。」
我也坐在地上,可怜大哭。
无辜?
我娘也是无辜的,他们要我娘的命,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4
江眠将我关进祠堂罚跪,严令我靠近白萍。
江晨那团肉救回来了,江眠把我关到冬至,终于放了我。
江浅浅在池边将我拦住,学她爹,一巴掌打了过来。
「你这个刽子手!小贱人,害我弟弟!」
「今天我就帮母亲教训你!」
她一脚踩在我背上,嚣张得意:「小贱人,你求我,我就放过你。」
我哀求:「求你了……」
她得意大笑,然而下一刻,我奋力而起,拉着她一起掉入水里,并将她头死死按进水里!
下人经过,将我捞了起来。
她去告状,结果就是我再被关祠堂。
我冷得瑟瑟发抖,语气委屈:「爹,我们是不小心落水,我是想救妹妹的。」
这次,江眠是怎么都不信我了。
「江家世代诗书传家,怎么出了你这个畜生!」
「心狠手辣,蛇蝎心肠!」
我也不跟他演父女情深了,一脸倨傲回迎,发狂怒吼:
「是你们逼死阿娘,一命抵一命,我有什么错!」
「阿娘嫁你的时候,你就跟白萍通奸捅上了,礼仪廉耻,你们沾哪个了?」
江眠的回应又是一个巴掌,看我的眼神越发嫌恶。
「我今天就大义灭亲了!」
他掐住我脖子,要把我掐死。白萍则一边看着,脸上挂着个解恨的笑意。
我娘的老仆冲了进来,磕头跪求:
「大人!你绕了小姐吧!」
「夫人尸骨未寒,她的沈家就剩这一支血脉了!」
「你要撒气就往老奴身上撒吧!老奴代替小姐,把命给你了!」
芳姑姑把地板磕出一滩血,将我救了下来。
我浑身湿淋淋地被关在柴房,芳姑姑透着门缝,泣不成声:
「小姐,夫人死不瞑目,我知道你狠,但是你这些手段,你爹就会知道自己错了吗?知道悔恨吗?」
「你这些只是小手段,只会害了自己啊!」
无人时,白萍来到我面前,得意说:
「大姑娘,我真要谢谢你成全了我。」
「本来夫君还对你有两分怜悯,现在他只恨没有早点休了你们母女。」
「等你也走了,我就是江家正室夫人。」
我龇牙咧嘴,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反唇相讥:
「那又如何,我才是江家嫡长女,你的一对子女只是奸生子,有什么好得意的?」
白萍哼笑而去。
可我还是太天真了,江眠找到了一个两全其美、让我永远消失的方法。
5
宫里每年都会选秀,但皇上年事已高,选秀只是过场,早已默许各地官员不必送选良女。
只有他,大公无私地贿赂内廷,将我送入宫中。
朝廷还嘉彰他忠君无私。
离家那天,白萍揪着绣帕,靠在江眠怀里,在人前哭哭啼啼,一副不舍我嫁入深宫的模样。
我听到他们说话。
「小畜生走了就走了。」
「皇上已经七十有余,等龙驭宾天,她就等着陪葬吧。」
「也算没白养她十几年。」
这年我才十二岁,一步踏进了深宫。
6
我前脚入宫,江眠后脚就将白萍抬为正室,而江浅浅这个庶女,也一跃成为嫡女。
江眠大排筵宴,摆了三天三夜,宫外热闹非凡,宫里的我如履薄冰。
御书房里,我高举茶盏,手臂发酸。
我年纪小,入宫后并没有安排侍寝,而是安排在御书房,做些给皇上斟茶递水的活。
皇上在案边翻着奏折。
脸上皱褶刀刻般,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气。
等他死了,按我朝皇室习俗,我就得陪葬。
阿娘的仇还没报,我不想如他们的愿死在皇陵里。
我越想越心凉,捧着茶的指尖都在发抖,几乎要握不住茶盏。
皇上一连几天让我端茶侍奉,却让我一直端着茶盏不许动,这是一种小小的震慑。
我木然站着 ,不敢说话。
皇上搁下笔,目光幽幽地看了过来,沉声问我:
「朕把你母亲一族全诛了,江眠让你进宫侍奉代母赎罪,你对朕可有怨?」
常言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我心下一颤,连忙跪下。
心中慌乱至极,搜肠刮肚不知讲什么才能保住小命,只能脸上保持着一张懵懂无知的脸,强作镇定。
但越垂越低的头已泄露了我恐惧。
我从小就是个戏子,惯会装装疯卖傻。但在帝皇威严之前,那些可笑的假面不堪一击。
我心如擂鼓,皇上身边的老太监却笑着插话:
「皇上,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进宫的时候,连宫妃品阶是什么都不知道,有吃穿就好,哪里懂那些?」
「宫里锦衣玉食,不比外面好?而且还是娘娘身份,她只会对皇上感激不尽。」
「皇上,夜深了,不若先歇下吧?」
皇上合上奏折,没再追问,淡淡说道:「摆驾吧。」
老太监给伺候的宫女太监打了个眼色,众人得令,前拥后簇,将皇上迎出御书房。
四下无人,我双膝一软,朝老太监一跪。
「舅爷,求您救救我吧 !」
7
鲜少人知道,伺候了皇上几十年的沈括是我娘表舅。
他们那支族人曾犯下大罪,幼童全罚入宫为奴。
他在宫里受尽冷眼,一路摸爬打滚,才爬到总领太监的位置。
没有人记得他了,只有我阿娘偶尔还跟我提起宫里有一个小表舅。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是乱我硬攀的, 但我别无退路,只能赌他还念一点沈家血脉之情。
沈括低眉看了我一眼,手上的拂尘轻晃,随意搭在臂上。
「放心,皇上既然让你入宫,就不会随便处死你,少说话,多做事就是。」
他以为我是怕死。
是的,我是怕,怕我死之前,没能拉江眠他们陪葬!
他误会了我的心思,又说:
「皇上年岁已高,已数年不曾招寝。」
「你还小,即使再过几年你长大了……你也怀不上皇子换孙,就别打那注意。」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叫我认命。
好像他当年被罚如宫为奴,当个阉人一样认命么?
我倔傲,倔强地抬起头,一脸不以为意。
沈扩很平静。
「你知道你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吗?」
「把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那你就输了。」
他倾囊相授,教我宫中逢迎往来规矩,都是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人情世故。
任何时候我见到他,他都是这样身体力行。
甚至,我觉得他过于谄媚。
「谄媚,没错,那是太监该有的姿态,贵人们要看的就是这些。」
可就是这么一个宫里最卑微的宦人,连公卿大臣、皇子公主,都要给三分面子。
渐渐的,我好想懂了些什么,收起愤世习俗的恨意,渐渐地,也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教习姑姑说我稳重多了。
但我进宫不是为了等死。
皇上一日比一日老,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沈扩将皇上送回寝殿后,终于给我提点了一句: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看你会不会把握机会。」
8
这天我躲在花窗下看诗集,小小一个,蜷在那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忽然,一片阴影投了下来。
我吓得将诗背到身后, 忙不迭跪拜:「参见皇上!」
皇上静静地看了我一眼。
「喜欢看书?」
「都读过什么书?」
接下来,我们便像闲话家常般,一问一答,说到有趣之处,皇上还罕见地笑了。
宫女们却暗暗投来不屑的目光。
她们暗地里笑说:还没长开的小小年纪,竟然想勾引皇上。
我听在耳里,只是淡然一笑。
若换作以前,我可能已经先暴躁地反驳回去,撕烂她们的嘴脸,以牙还牙。
但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做到波澜不兴。
当我收到皇上旨意,让我去掖庭宫署读书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赌对了。
窗下读书,是已故长平公主的习惯。
皇上子女众多,但最宠爱的只有长平公主一人,公主年少病逝,他痛哭了两天,杀了一众宫人陪葬,以示自己厚爱。
公主一颦一笑,一物一事,都成了他心里的痛,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长平公主,轻则贬斥,重则杖杀。
公主生前最喜欢躲在御书房窗下,偷偷作弄来处理政务的父皇。
皇上见到我在窗下读书,想起长乐公主来,满腔父爱,匀了一星半点给我。
我提着头赌了一把,给自己赌了个去处。
9
我在掖庭宫署,跟其他宫女、女官一样,读史,写诗,习礼。
我本就聪颖,又有些底子,不消多久,我就咱露头角,教习麼麽说过宫署许久没出过像我这样的才女。
我朝风行诗词歌赋,能作一首好诗,写一手好字,就能拿出去比较一翻。
教习麼麽常拿我的文章诗词去较量,到处讲我过目不忘,才情卓绝,给她们长脸。
久而久之,皇子公主们都知道后宫有个才女,常有人托我写诗赋词。
十五岁时,我就名满掖庭。
皇上想起我来,将我调到他身边伺候笔墨,给他读书念诗,甚至提笔写诏。
一手小篆,也隐隐带着公主的风格。
他看着我,常常缅怀起长平公主。
「长平像你一样,过目不忘,聪明伶俐,爱看书读诗,但她总是静不下来,跳脱泼皮。」
「若像你一般刻苦,也是个才女了。」
我研着墨,道:「奴婢怎敢与公主相比。」
沈扩提醒过我,万事过犹不及。我可以模仿公主,博皇上那点恻隐之心,但我不是公主,若太过了,只会给自己招祸。
我听进去了,只会在细微处偶尔流露点公主的影子。
就是这种不显山不露水,最能挠人心肺。
对皇上如此, 对其他人也如此。
比如长平公主的胞兄,九皇子李亿。
光是像公主是不够的,我需要更多的筹码。
10
我才名远播,有仰慕的,自然也有眼红的。
这日我抱着画轴穿过御花园,
十二公主从树下转出,眉宇间一派高傲,抬起下巴问我:「你就是江浣溪?」
我从容施礼,不知她有何见教。
公主身旁,还跟着一个高门贵女,她跟公主耳语:
「公主,就是她,浅浅妹妹给我看过画像。」
「此女从小奸滑,入宫后还包藏祸心,害公主当众出丑,公主定要好好教训她。」
江浅浅。
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我抬起眼,只见她脸上的骄纵与江浅浅如出一辙,难怪当得了闺中密友。
我人在深宫,她还不忘让姐妹来「关照」我。
真是我的好妹妹。
我淡定如常,笑意迎人,公主怒意冲冲,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画轴,往后一抛,直直落入湖中。
卷轴入水,已晕开一片丹青,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丹青被毁。
那可是皇上要的《鸿雁图》。
公主跋扈一笑:
「东西是你拿的,你保管不善,干本公主何事?」
十二公主此举,纯属迁怒。
前日兰亭诗会,她本作了好诗,太傅美誉为才女,但十三公主的一首七言,技惊四座,最终夺得头筹。
十三公主学问平平,那其实是我的诗。
有人请我作诗,我从不推脱,至于诗去了哪,怎么用,我就管不着了。
十二公主被草包比了下去,颜面扫地,来找我这个「罪魁祸首」出气。
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攥着的拳头一紧一松,那是前朝名作,在我手上损毁,必要受罚。
但皇权大于天,我一个小小女官,再有理也无法跟公主抗衡,只能拦错。
「是奴婢的错,奴婢向公主请罪。」
公主的手掌已高高扬起,此时,我眼尖地看见月洞门的一抹月白色的衣角,我顿时有了个更好的主意。
对着公主的巴掌,直直迎了上去,一声脆响之后,便是水花四溅。
「十二妹!你们在干什么!」
岸上一片人仰马翻,公主慌忙,带着人就逃了。
我在湖里扑腾,冷水管鼻,几欲窒息。
就在沉入湖底的一刻,岸上的月白的身影跃了下来,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臂将我拦腰抱起,带出水面。
「咳咳!咳!」
「谢,谢九殿下。」
我万分狼狈,双手抱臂,想爬起来谢他,但眼前骤然一黑,一件披风已迎头罩来。
李亿转身别眼,耳尖泛红。
我这才意识到,衣襟滑落到肘间,襦裙紧贴,衣下春光若隐若现。
「江姑娘,小心着凉。」
李亿向来端方儒雅,谦逊有礼,不敢看的绝不乱看,只敢闭眼提醒。
我惊叫一声,抱着披风匆匆跑开。
慌乱中,落下一只做工粗糙的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