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整个八十年代，我都在乡镇工作。那会儿，“八小时以外”的生活单调，不得不到处闲逛。

那会儿水很清澈，逛到江边，碧波盈盈，顿觉神清气爽；铁路干线不时驶来的“轰隆隆”绿皮客车，不由触发漫游天下的遐想。

不远处，有一个火车站。我经常闲逛这个四等小站，窥视一位据说美貌惊人的售票员。我在售票窗口探头探脑，总不见传说中的美人。

闲逛次数多了，惹恼了胖乎乎的中年售票员：“不买票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贼溜溜的眼神，引起她的高度警觉。

还有就是跟同事，一探山村最漂亮的女孩。我们骑着“长江750”边三轮，颠簸了数小时，结果什么也没看到，却教村里的土狗看到了，一路狂追，险些被咬。

年轻时，把生命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会把“作恶”的潜能早早透支耗尽。

闲逛中，稀里糊涂中走进单门独户的瓦房，见到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他清瘦寡言，直觉给了我“奇人异相”之感。

打这以后，常跟老人闲聊，渐渐得知老人的身世：他地主出身，民国时县国中的高才生；解放后土改，父亲和哥哥被镇压，他劳改20年，刑满释放后，回到家乡；他无儿无女，靠卖草药看风水糊口谋生。

我们坐在门外。老人喝着药茶，抽着水烟，向我讲述乡村文化和农民文化的异同，地主乡绅与耕读传家的关系，农村传统文化余脉的传承。

老人的见解，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石破天惊！

在乡镇的那些年，信息闭塞，生活圈子小，但四处闲逛，使我对乡土文化有了直接的感受，特别是环境与民风的关系，写下了原生态的速记：

“近山者，民俗朴野悍直，憨鲁躁急，如某T乡，‘穷山恶水出刁民’……临水者，民气温婉多柔，以W镇为轴心，三里之距的L镇，因铁路中转站而聚居，五方风土而杂以成俗，人之内敛、倨傲、圆通、刁滑，兼而有之。……二十里远的X镇，毗邻“小福州”之称的Y镇，故X镇的人素有机变之心，民风趋贾善利，智巧情性彰显，敛财言利的世风日盛……”

十几年之后，拜读丹纳的《艺术哲学》，发现自己“半文不白”的笔记，在某些地方，竟然暗合了这位法国大师的观点：人的性格和精神面貌，取决于种族、环境和时代精神三大因素。

我因无师自通而自鸣得意，可惜零散单薄，不成系统，不成气候，与大师的高度岂止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我毕竟留下了原始记录，也留下了绝非事后诸葛亮的预见。

八十年代是乡镇企业发展的黄金时期，我没有沾到“金粉”，但留存了乡镇稀薄的记忆。如今，乡镇的声音少有人听。我只能像祥林嫂那样，自说自话，不管别人厌弃不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