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诊部与住院部之间的后半山上,有五间一进二的土木房子,是很简易氏矮的临时建筑。后间无窗,前间有门,透进一缕阳光,靠右两间房子曾经是停尸房,其余几间是洗浆消毒房和储藏间。
后来,从县医院调来一个医生名叫雷振,他参加解放战争中剿匪的扫尾工作后,被组织上送到永安卫校短训八个月分配工作的,那时也是难得的人才了。可惜,雷振在共青团县医院支部讨论发展新团员会上,说皮副院长的女儿还未达到入团的标准,建议再观察半年,便被打成右派分子,随即下放到G镇卫生院工作。
患过脊柱结核,走起路来有些醉态的曹理副院长,把赵院长斗下去后提升为院长的。他把雷振安排在稍作过粉刷的停尸房里住。
下半年,又从市卫校分来一个护士,姓肖名莹,中专毕业,年轻貌美,她二哥原在国民党内做事,据说国民党撤退时带去了台湾,到现在还没有联系上。但谁知道暗中有勾结没有?她实际上成了里通“外国”的嫌疑犯,只是没有公开宣判而已。曹理院长把她安排在另一间停尸房居住。
住院部是医院医疗技术的核心科室。住院部原有其他几名医护人员,都是从社会上招来的跟师学艺或自学成才人员,技术落后而且管理病房不大规范。雷振和肖莹都在住院部上班,那时病人特别多,两个人管二十多张病床。
曹理院长时刻不忘阶级斗争,常常抓住工间休息,随时开个批斗会。在会上明确规定不允许哪个与雷振说话。肖莹护士先是惊愕,继而同情,她悄悄对他说:“都批评的啥呀,驴唇马嘴,无中生有,鸡毛蒜皮,歇斯底里。”
但为了防止年轻人搞资产阶级腐败行为,有时派小蒲晚上爬上院坝中间的桐子树上,在树桠上蹲着,全面观察门诊住院楼上的住宿房中,看有没有未扯结婚证的男女在一起玩——要玩也必须开着窗或打开门。
雷振、肖莹下班就回到各自卧室,他们的床铺实质上挨在一起的,仅隔着一道幺幺墙。晚上,雷振想不通时就用拳头狠狠地砸墙壁,有一回把肖莹从梦中惊醒了。
查房时,雷振瞅个没人的机会对肖莹说:“白天注意点,他们喊我这个走资派不要和里通外国的嫌疑犯走得太拢了。”
“嗯……”
“在家好寂寞,我想,我们可以在墙上打一个洞,好说说话。”
“嗯”肖莹埋下头,红着脸小声说。她并不感到惊讶,脸略一红就恢复了原状,又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复述医嘱道“5%GS500ML加青霉素一百六十万单位,液体速度控制在每分钟三十五滴以下。”
墙面没有找平,水泥标号不够,雷振很快就顺着墙缝打开了一匹砖大的洞,说话时耳朵和嘴巴抵在洞口的两边就能说话。
但有时模糊不清,双方四只手就经常不自主地刨那个洞——旁边一匹砖松动了,便又取下来。
虽不信任,但必须压担子。雷振看病、打针、搞清洁、代收费,一把抓。一天,曹理院长突然说雷振的账不对头,没等雷振发话,会计就开始从他工资中逐月扣回,在大半年时间里共扣去二百四十元。雷振也没申辩处,加之每月还要给老母亲寄去十元,这对月工资二十八元的人来说,是个非常沉重的问题。
工作之余,不论白天黑夜照常挨批斗,人也渐渐地消瘦下去了。
肖莹护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熬出鸡汤从洞口送过去。然而洞口太小了,他就又扳掉了两匹砖。
雷振参加过黑溪河剿匪战斗时缴获了还乡团丁一床被子,很薄,复员时,部队首长叫他带回来的。加之身体消瘦,冬天的晚上实在受不了,经常感冒。肖莹就借给雷医生一床绒毡,从街檐外边抱过去,怕惹出是非来,肖莹又叫雷振拔掉几匹砖。
墙上的洞越来越大,怕政治嗅觉特别敏感的曹理院长知道,双方用一幅毛主席的画像遮起来,遮不住时又换成一张布帘掩起来。
一天,肖莹躺在床上,从洞口看着对方说:“我们结婚吧。”
雷振放下手中的《唐诗三百首》说:“我是右派,怕连累你”。
“我是没有明确的叛徒,好不到哪里去。”
“年轻人不准私自谈恋爱,要经过上级组织审批。”
“我们双方自愿,扯了结婚证就行。”
“扯结婚证也要组织审批。我俩结婚生个小反革命,他的政绩……组织上不会同意我们结婚的。”
“我们是人呢,管他那么多。”
“也是。”
“这个洞……”
“我来拆。”
“砖头?”
“扔在床下”……
就这样,一道墙上掏出一个洞,一个小洞变成一个大洞,一个大洞改成了一道门。
文革刚结束时,原住居民由两人变成了三个人。当然,他们很快就搬离了停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