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文体。
它讲究文采、韵律,介于诗歌和散文之间,其特点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侧重于写景,借景抒情,以铺陈华美、思想深邃著称。
屈原的《楚辞》的直接影响了后来赋的文风,比如战国末期的辞赋家宋玉,他写的高唐神女的作品,就结合了楚辞的特点。到了汉朝,赋非常流行,魏晋时期则融入了华丽之风,唐宋的古风运动又将赋转为抒情议论的方向。
由此可知,赋的发展也是随着历史在不断的发展。
在众多流传下来的赋作中,有三篇尤为著名,它们不仅以其文学价值流传千古,更以其深刻的历史背景、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独特的艺术魅力,成为了中华赋史上的璀璨明珠。这三篇赋分别是:
曹植《洛神赋》、欧阳修《秋声赋》、苏轼《前赤壁赋》
它们不仅展现了赋体的艺术巅峰,更承载着作者在特定历史境遇下的精神追寻与生命哲思。

• 原文: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末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日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王弟]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遢,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
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虽潜处于太阳,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督。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 写作背景:
这是曹植的代表作,也是“建安文学”的典型代表,他融合了屈原的《九歌》和宋玉的《神女》,写就这篇名耀古今的千古奇赋。
曹植也因此赋为后世文人折服,南朝宋文学家谢灵运就评价他是“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赞誉极高。
这篇《洛神赋》创作于黄初三年(222年)。此时曹植30岁,正值人生最好的年华,但此时曹丕已经称帝,兄弟之间的夺嫡之争已然见成败。曹植被贬安乡侯,后改封鄄城侯,再立为鄄城王,如此一系列打击,使得他“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的政治理想再也无法实现。
这一年,他去京师面圣之后回封地,途中经过洛水时,“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写下这篇赋。他以浪漫主义的手法,通过梦幻的境界,描写了一段人神之间的真挚爱情,又以“人神殊道”无从结合作为结局,将自己满腔悲情投射于神话想象。
• 内容与赏析:
1. 理想人格的具象化
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形象,融合了《楚辞》的浪漫主义与儒家“美政”理想。其“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的高洁姿态,实为曹植对政治清明的隐喻性表达。
2. 悲剧结构的双重性
人神殊途的结局既是爱情悲剧,更是曹植政治命运的写照。“怅盘桓而不能去”的徘徊,揭示了士人在皇权压迫下理想与现实的永恒冲突。
3. 语言艺术的革新
赋中“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的递进式比喻,开创了以多重感官体验塑造人物形象的先河,直接影响后世《闲情赋》《长恨歌》的创作。

• 原文: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
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物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 写作背景:
欧阳修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他一生桃李满天下,推荐并培养了一大批当时还默默无闻的青年才俊,堪称千古伯乐。苏轼、苏辙、包拯、司马光,都得到过他的激赏与推荐。
同时他还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对文学的杰出贡献,就是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继承并发展了韩愈的古文理论。他的散文创作的高度成就与其正确的古文理论相辅相成,从而开创了一代文风。比如这篇《秋声赋》。
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时年53岁的欧阳修身居高位却疾病缠身,他目睹了庆历新政失败、挚友相继离世。听着秋夜的风声,他想到自己宦海沉浮的一生,不由感慨良多,写下了这篇《秋声赋》,展现北宋士人从感性悲秋到理性超越的思想转变。
• 内容与赏析:
1. 自然意象的哲学转化
将无形秋声具象化为“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的视听交响,进而提炼出“物过盛而当杀”的宇宙法则,使传统悲秋主题升华为对生命规律的冷静观照。
2. 主客问答的思辨结构
通过“童子莫对,垂头而睡”的戏剧性设计,颠覆汉赋“主客辩难”模式,暗示天人感应的消解与理性精神的觉醒,与同期《新五代史》的史观形成互文。
3. 文道合一的实践典范
“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的诘问,既承韩愈“文以载道”传统,又启程朱理学格物致知之风,标志着古文运动从形式革新向思想深度的演进。

• 原文: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 写作背景:
如果说欧阳的《秋声赋》是“赋”文风渐变的雏形,那苏轼的《前赤壁赋》则是已然成熟的佳作。
苏轼初到京城,能被欧阳修大力推荐,其中一个主要的原因便是他与众不同的文风。后来,苏轼不仅开创了宋词的豪放词风,以“大江东去”的豪放奔腾洗刷了宋词的风格,在文章方面更是紧步欧阳修后尘,强调“有为而作”,崇尚自然,摆脱束缚,“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最终直接位列“唐宋八大家”。
不过他的仕途却极为不顺,1079年,他因为乌台诗案而获罪,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这是苏轼经历的人生第一次重大的政治风波,经济困顿与精神苦闷交织,可也正是因为这次逆境的艰难,使得他在文学上成长为伟大的“苏东坡”。
元丰五年(1082年)七月十六夜,苏轼与朋友一起夜游赤壁,在江天月色中完成对生命困境的超越,写下了著名的《前赤壁赋》。
• 内容与赏析:
1. 时空意识的突破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浩叹与“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顿悟,将个体生命纳入宇宙维度,实现从有限到无限的认知飞跃。
2. 艺术形式的化境
骈散交融的句式(如“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对仗工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自由洒脱),打破赋体固有格律,开创“文赋”新体,与《赤壁怀古》词构成诗文书画的全方位艺术表达。
3. 文化精神的整合
以“清风明月”的审美意象调和儒家“天人合一”与道家“齐物论”,为后世文人提供“穷则独善其身”的精神范式,王阳明“龙场悟道”、曹雪芹《红楼梦》均可见其影响。

综上所述:
《洛神赋》——以神话解构现实,展现个体在权力重压下的诗意抵抗;
《秋声赋》——以理性观照自然,标志士大夫群体意识的哲学成熟;
《前赤壁赋》——以天地消解困厄,完成儒释道思想的创造性融合。
这三篇赋作犹如三重精神镜像:曹植的瑰丽想象映照出乱世文人的精神突围,欧阳修的冷峻思考投射出盛世士人的理性自觉,苏轼的旷达超然昭示着文化生命的自我更新。
它们共同构成中国文人在困境中寻求超越的精神史诗,至今仍在现代人的心灵深处激起悠远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