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人物的真实形象,后世未必就能有定论,正史上一个样,笔记小说中又是一个样,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呢?
白庚延绘曹操
曹操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三国演义》把他描绘为奸诈残酷的奸臣,是个负面人物无疑,然而从《三国志》看来,他却是一个结束分裂,实行恢复国家元气的政治领袖,至少说得上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吧?
《世说新语》既然是一本志人小说,应该可以从中观察到魏晋时期的人物面貌。而从《世说新语》所得到的形象,与正史《晋书》比,又能给我们什么启示呢?两者的形象会是如曹操一样大大不同,还是没有分别呢?这个问题引起我的兴趣,准备探讨一番。
在所有《世说新语》的人物中,涉及条目最多的当推谢安,共有104条,其次是王导,共有84条[1]。王导和谢安都是东晋的中兴名臣,王导在位的时间比谢安长,掌权的时间也更长,為什么谢安在《世说新语》中占这么重要的地位,我们只可以揣测。我将在此做一番尝试。
根据我在拙著《世说新语整体研究》对该书作者的探讨,《世说新语》的作者虽然署名刘义庆,但由于他是当时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公务繁忙,而且他名下的著述甚丰,这些著述极为可能是由他主持,但具体工作是由他的文学侍臣担任的。
在刘义庆的《宋书》本传所举出的四位文学侍臣里,从他们的生平可以看出袁淑和谢安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袁淑的父亲袁豹是谢安的外孙,他的伯父又娶了谢玄的女儿。[2]如果说谢安的许多事迹和言论从他家族承传下来,恐怕不能全属臆测吧?我推测袁淑虽然未必是《世说新语》的主要编者,但他提供了很多这些一手材料却也很有可能。因此《世说新语》中谢安的条目,就显得特别多了。
这里我关注的是谢安在两书中形象的比较。我通过最笨、也是最可靠的方法,来完成这项工作。我把《晋书》中的谢安本传全部抄下来,然后把《世说新语》中提到谢安的条目也抄下来,然后互相排比。我所得到的结论,或说印象,如下。
首先我们必须接受两书的体裁完全不同的事实,由于它们在性质上的差异,就各有不同的目的和风格,所以在叙述上会有一些基本的不同。
元刻递修本《晋书》
《晋书》是历史,故必须遵照历史的写法,把谢安的生平资料,如家世、生平各个阶段的重要事件、官阶等依次叙述,更重要的是他对国家和时代的贡献,和他死后的留名,也要交代清楚,缺一不可。而《世说新语》是一本从品评人物的背景出来的志人小说。既然是小说,就会以趣味为选择的标准,而且片言只语也在所不弃,一切无趣的官样文章反而不会采入。
下面我将二书的异同,分三部分表述:一、《本传》与《世说新语》相同之处;二、《本传》有而《世说新语》无者;三、《世说新语》有而《本传》无者。
除了以上所说基本的不同以外,两书的内容有相当多相同之处。《晋书·本传》篇幅比较小,而且是大致按时间排序的,所以让我以《本传》为基础来分析它们相同之处吧。我所说的相同并非一字不差,而是大意相同。如有稍异的地方,会加以说明。
谢安塑像
一、《本传》与《世说新语》相同之处
在排比二书之后,得到14条相同处。为了不占太多篇幅,将其置于附录之中。见【附录1】。
总结二书相同的14条,可以看出二书对于谢安一生各个时期的情况都有涉及。从谢安年少时得到的赞誉,到他悠游东山,与同志或游山玩水,或清谈论辩,直至过了四十岁,尽管受人讥刺,不得已放弃隐居的志愿,接受桓温的召请。
桓温对他的器重和他与桓温的矛盾在两书中同样报导了。谢安为政与主持淝水之战的精彩片段当然也是两书必备的细节。除去历史事件外,从两书并可了解谢安旷达的个性以及对人处事的态度。总之,二书并无很大不同之处。
二、《本传》有而《世说新语》无者
《晋书》中在《世说新语》没有对应的文字,首先可以理解的当然是与政治有关的资料,如何时被朝廷征召,何时出任何官职,这些资料自然不会出现在一本以趣味为主的小说如《世说新语》中。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是值得我们关注的。排比之后所得14条,置于【附录2】。
看了《晋书》中有而《世说新语》没有的内容,我们也可以得出一些印象。
首先,《本传》中一些谢安的负面事迹不见于《世说新语》,例如他要修建太极宫,所费甚多而当时国有外患,王彪之以此为谏,又如守丧期间不废音乐不顾王坦之的劝谏,[3]透露他一意孤行的一面。加之营造别墅,生活奢侈,对他的形象也有不良影响。
从《本传》的角度看,当然是负面的,但是换一个角度,从我所了解的《世说新语》的基本思想看,也可以理解为:
谢安《六月帖》
谢安一直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不愿受别人的意见所左右,我行我素的行为,很符合他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个性。太极殿结果并没有削弱国力,证明他胸有成竹,可以完成工程而不影响大局。至于守丧期间不废乐,正与阮籍所说“礼岂为我辈设耶!”[4] 是相同的心态。
《本传》也有些正面的事迹是《世说新语》没有的,例如桓温病笃,要求朝廷加九锡,实际上就是要篡位的前奏,大臣们不敢直接拒绝,谢安采取拖延政策,桓温不久病死,终于没能如愿。[5]桓温死后朝廷大事都落到谢安肩头,他巧妙地安排桓氏三个厉害角色在三个恰如其分的位置上,平衡各派势力,使得局势稳定和平。[6]
桓温北征,谢安的弟弟谢万病卒,谢安借此机会离开桓温。事件有助于了解谢安当时的处境,一方面也许他已看出桓温的野心,有意离开他,另一方面,谢万的死意味着谢家从此没有人在朝中,家族地位将下降,所以他不得不在四十余岁时出仕。从《世说新语》我们就看不到这些因果关系。
谢安晚年为了避开司马道子,自动交出父子兵权,移镇广陵,[7]这是因为谢安考虑到功高震主,及早抽身,可见他有先见之明,古今有大功的臣子下场往往很悲惨,谢安能适时引退,不愧有大智慧。
《世说新语整体研究》
这些情况未能从《世说新语》看到,《世说新语》甚至未言及人们把他筑的埭叫做“召伯埭”,[8]意味着后人视他如周朝辅佐王室又受人爱戴的召伯。這些正面事迹全属政坛表现,可能是因为这些与他为政有关的事迹不是《世说新语》所关注的主题。
然而,我觉得二书有一项不可忽略的不同,就是《本传》包含了一些超现实或者可以说近乎迷信的内容,例如谢安成谶的梦境和他为自己说错话而预感自己将死等,[9]这些似乎本应属于小说的范畴,却没有出现在《世说新语》而出现在历史文本的《晋书》中。
这真是我们始料所未及的。若果我们浏览一下《晋书》其他的传记,就会发现这不是一个仅有的例子。所以唐刘知几就指出《晋书》多采《语林》﹑《世说新语》﹑《幽明录》﹑《搜神记》之類的“神鬼怪物”的內容。[10]
三、《世说新语》有而《本传》无者
经过排比,发现《世说新语》中条目《晋书》没有对应内容的,最多集中在“识鉴”﹅“赏誉”和“品藻”三章中,由于这三章所录多是对众多人物的简短的评语,《晋书》和《世说新语》性质不同,没有对应内容的情况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不必在此一一举出。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由于其意义不大,我们也略过。选择了比较重要的不同,提出15条,置于【附录3】。
综观这15条,我们可以看出以下一些情况。
《本传》说谢安从小就得到别人称赞他的才识,《世说新语》提供了一则例子,说明他八岁的时候就有是非分明的观念,劝谏他的伯父不要虐待一个年老的犯人。(见德行: 33)。
《世说新语资料汇编》,刘强编著,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
从《世说新语》很多条目中,我们可以观察到他对家族里的女人与孩子特别关怀。比如他和妻子刘夫人的关系,虽然《本传》和《世说新语》中有相似的两则涉及他与刘夫人的故事,但是《世说新语》在这方面提供了更多细节,如刘夫人批评他不教儿子(见德行: 36);刘夫人在諸婢表演歌舞时用幃帐围起,不让谢安观看(见贤媛: 23);刘夫人看不起丈夫的客人孙绰兄弟(见轻诋: 17),这三则透露出刘夫人是一个很有主见而且颇为高傲的女性,她毫不犹豫地批评丈夫、违背他的意愿。然而谢安却对她甚能容忍,未摆出大男人的威势对待她。
谢安对嫂子王夫人的同情和敬重一则,也反映出他对女性的理解与尊重。(见文学: 39)。他对侄女谢道韫咏絮才的欣赏更传诵至今,而对谢道韫抱怨她的丈夫,他也未加责备,只是好言相劝。东晋一般而言虽然不是完全奉行男尊女卑的时代,但他对女性的同情和理解,甚至包容,还是比较值得我们注意的。
由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闲居在家里,而他的兄弟多数出仕在外,这个时期他与谢家的下一代侄儿女常常在一起谈论文学和哲学的议题,对他们的教育有很深远的影响。很多这样的对话出现在《世说新语》中。
任伯年绘谢安东山丝竹图
然而,他的侄儿侄女并不一定完全接受他的意见。最为人熟知的是谢道韫婚后回娘家大大抱怨谢安给她找的夫婿。(见贤媛: 26)。谢玄也曾因为谢安过于赞美谢万而提出异议。(见轻诋: 23)。然而谢安并没有拿出大家长的威严来责怪他们。
最令我们感到意外的是他为了不让侄儿知道上屋熏鼠的是他的父亲而感到难堪,伤了他的自尊心,竟然自己认下这个不光彩的举动。(见纰漏: 5)。虽然从现代人的眼光看,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但从本文的语气看来,似乎是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丑事。反映出他对于小辈,有一种比较民主的态度。在他帮助谢玄戒绝佩戴紫罗香囊一事(见假谲: 14),也体现了同样的态度。
在众兄弟中,谢安与谢万关系最为亲密。从《世说新语》中一些条目看,我们甚至可以说他对谢万的溺爱程度到了影响他看不见后者的弱点,而谢万也不听兄长的规劝。谢万要去见王恬,当时谢氏还未跻身一流家族,王导的儿子王恬看不起他们,谢安劝谢万不要去自讨没趣,但是谢万不听,结果碰一鼻子灰。(见简傲: 12)。
谢万在谢安还没有出仕的时候就已经官场得意。他任西中郎将主持北伐时,恃才傲物,看不起属下的将士,将士们都甚感愤恨。谢安在军中,为他尽量拉拢那些人,到谢万兵败的时候,军中的人本来要杀掉他,后来还是看谢安的面子,才放过了他。(见简傲: 14)。
即使到了兵败逃亡的当下,他还要找他的玉帖镫,谢安对他竟然没有一点批评,只是说:“当今岂须烦此。” (见规箴:2 1)。无怪乎当谢安对子侄说谢万“独有千载”时,谢玄说谢万并不虚心,当不起这个好评。(见轻诋: 23)。这不可不说是谢安人格上的一个缺憾,而这一面却不能从《本传》中反映出来。
《Shih-shuo Hsin-yü A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
在《世说新语》里,谢安发表了不少有关文学、哲学、音乐和绘画的见解。《本传》说他年轻时就“神识沈敏,风宇条畅”,但根据《世说新语》,阮光禄说白马论, 他就没能理解(见文学: 24),可见他对哲学的理解也有不如人意的时候。
在文学方面,《本传》和《世说新语》都说到桓温赞美谢安写的简文谥议为“碎金”,意味着谢安在文学创作方面很出色。在文学批评方面,谢安不曲从前辈庾亮的意见,批评了庾仲初(阐)的<扬都赋>叠床架屋(见文学: 79)。和子侄讨论毛诗中哪篇最好时,他否定了谢玄的意见而提出自己最欣赏“‘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见文学: 52)。
从这里我们可以大致了解谢安的文学观点是敢于提出与权威不同的意见,不喜太复杂的文字,也不一定只欣赏美丽的词藻,而寄情于沉稳的意韵。不过他有轻视别人作品的倾向,比如他说袁彦伯(宏)的《名士传》是根据他与友人谈论的资料而作的。至于他诋毁《裴子语林》一事,更使得该书“遂废”,作为领袖,说话不可不慎重。[11] 更令我们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遗憾。
傅抱石绘谢安抚琴
《世说新语》中可以看到谢安与音乐的关系。《本传》说他性好音乐,《世说新语》卻提供了一些他关于音乐的言论。他和王羲之关于中年伤于哀乐一则,说需要音乐调节,但不愿儿辈发觉,“损欣乐之趣”。他所说的丝竹陶冶,可能不是纯音乐,否则为什么怕儿辈发觉呢?桓子野(伊)听到清歌,辄喚“奈何!”谢安评论说:“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见任诞: 42)。显示他理解桓对音乐的敏感。
对于绘画,谢安也有很内行的表现,他给顾恺之的评语:”有蒼生以來所無。”(见巧艺: 7)。直到现在也还是颠簸不破的真理;顾恺之公认是中国绘画的第一人。
他的交游《本传》交代了是王羲之﹅王濛﹅许询和支遁。从《世说新语》里面我还注意到刘惔和孫氏兄弟。但他与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关系似乎比较特殊。羲之是他的同辈,和上面诸人同游或聚谈在《世说新语》里多见。但也记录了二人比较深入的单独谈话,如上文所说关于音乐的对话。
比之更重要的是二人评价虚谈废务的谈话。王羲之认为虚谈废务对王朝有害,但谢安却否定其说。从此事看,后世“清谈误国”的争论在那时已见端倪。这则谈话《本传》和《世说新语》都载,可见其重要性。谢安对清谈较为支持与包容的态度,在这里最能体现。
王献之是晚辈,但是谢安特别欣赏他,一直任用他为副手。[12] 相处的时间必定特别多,所以我们在《世说新语》里看到很多谢安和王献之的互动以及他们对彼此的评语。
王献之曾说谢安:“公故潇洒”。而谢安从王献之少年时和兄弟去拜会他时,就表示三兄弟中最看好献之。当他们俩共事之时,两人有不少对话,但他对献之过分矫情的性格曾希望矫正一二,例如他让献之和习凿齿共坐,可能就是希望他能放下他的高门身段,和光同尘一点。对于献之不肯放下的做派,谢安虽然没有当面批评他,但对侄儿说出了他的感想:“殊足损其自然。”(见忿狷: 6)。
谢安《中郎帖》
两人起初互相欣赏,后来因为两个家族婚姻不和而酿至彼此不来往,即使是这个时候,谢安还对妻子表示仍对献之有好感,对于两人的失和感到遗憾。(见赏誉: 147)。从这里可以看出谢安是一个厚道的君子。谢安死后,献之去哭灵,不按俗礼执孝子的手而别(见傷逝: 15),反映他无意和谢家讲和,但出于对谢安的感情,要到他的灵前一哭。
《晋书·王献之传》并且说谢安死后,朝廷对他有不同的议论,王献之上书极言谢安的功绩,终于使孝武帝给予谢安应得的荣誉。[13]这两个人惺惺相惜,却在下半生反目成仇,何其可悲!千载之后,也令我们为此感到遗憾。
在谢安的政治生涯中,桓温是一个至关紧要的人物。《本传》和《世说新语》都记录了桓温非常欣赏他的事实,但谢安对桓温和他的集团有两种态度。一方面他对桓温的威胁表现得很淡定,然而,另一方面他却不愿轻易惹恼他们。
王导谢安纪念馆
《世说新语》里有两则他劝同僚忍耐的情节,謝安與王文度一起去见桓温的左右手郗超,等了很久,王文度就要走。谢安说:“不能为性命忍俄顷?”(见雅量: 30)。另一次,桓温和郗超夜晚讨论除掉一些朝臣,当晚就睡在一起,第二天谢安和王坦之上前去请示,谢安看了名单却不说话,王坦之觉得太多,扔回给桓温。这样看来,谢安对桓温集团还是比较隐忍的。也可以说是消极抵抗。(见雅量: 27)。也显示他对待他们的态度不是一成不变,而是看情形而定。软硬兼施,灵活应用:可忍则忍,到了忍无可忍的关头才对抗。
最后,我们看到《世说新语》中有两则谢安死后桓玄对他的态度。桓玄是桓温的儿子,在谢氏退出政坛后,晋室衰微,桓玄的势力越来越大,终于实现了他父亲没有实现的愿望:篡夺了司马氏的皇位,成立了他短命的楚朝。然而他始终没有安全感,特别对谢安的政治才能和身后的令名,既羡且妒,老想超过他。
所以常常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贬抑谢安的言论,但尽管别人慑于他的威势,却仍然不能昧良心,说出他想听的话,而是委婉地拒绝贬低谢安。正如刘瑾不敢正面违拗桓玄的意思,只得用模棱两可的话蒙混过去。(品藻: 87)。
又如说桓玄想把谢安的故宅改为军营,但为谢混劝阻。(規箴: 27)。谢混是谢安的孙儿,尚晋陵公主,又有盛名,在晋末地位很高,桓玄也不得不给他面子。
结 论
经过以上的比较和分析,我们大致可以说《晋书·本传》和《世说新语》中的谢安形象没有太大的差异。他各个阶段的经历,这些方方面面从两书都可读到。至于他的崇尚自然,处变不惊的性格也可从两书体察得到。
《晋书》
所不同的是《本传》是简洁而有系统地呈现这个形象,虽然熟悉《世说新语》内容的人,也可以从中得到谢安的一个大体的印象,而要从《世说新语》得到一个完整的形象却必须经过一番繁琐的查找。如此说来,我们有没有必要去比较二者的异同呢?
不过,二书毕竟有不少不同的地方,从这些不同我们可以总结出一些值得比较的理由。
虽然整体来说,《本传》构成一个较为完整而有系统的形象,有助于对谢安有一个基本认识。但是《世说新语》的内容,可以填补《本传》的不足:它不但可以为《本传》的简要陈述提供更多实例,而且增加了不少宝贵的细节,还为我们描绘了一些《本传》看不到的面貌,使得谢安的形象更为丰满,更为生动,正如清毛际可所说:“殷、刘、王、谢之风韵情致,皆于《世说》中呼之欲出。”[14]
归纳两书的不同,比较重要的分述如下:
《探索世说新语:史证与文迹》
负面元素
我的本意是希望看到正史是否会为尊者讳,而在《世说新语》里能找到正史中讳言的负面元素。但是结果发现并不如我所想。两书都反映了谢安的负面,但各有不同。
《本传》中有一些谢安性格上的缺陷,比如不顾别人的劝谏,执意要修太极殿,又如守丧期间不废乐,经营别墅,生活奢侈等,这些都不见于《世说新语》。不过《世说新语》中也不是没有谢安负面的事例,例如讽刺谢安未能全隐遁之志的两条。但负面程度不算严重,可能是从《世说新语》关注的个人出处问题出发,而《本传》所说的却是从史家以他作为一个执政者的角度出发,其原因大概在此。
另一《世说新语》所反映出谢安的负面形象,也许在当时不算是负面,但以现代眼光来看就不能不说是负面了。那就是谢安像一般古代男人一样,离不了女色。《本传》和《世说新语》都提到他在东山挟伎的事实,此外,杨勇的校笺引《妒记》说谢安想娶妾,怕刘夫人不答应,他的小辈为他说项,也是他喜爱女色的旁证(贤媛: 23)。[15]
人际关系
《世说新语》比《本传》更着重谢安的人际关系。作为一个家庭成员,他与家族中的女性,比如他的妻子,嫂嫂,侄女的关系,从《世说新语》中更能了解。我们也可以看到他作为家中长辈,怎样通过聚谈,教育他的子侄,对他们有相当的影响。从这些条目中我们认识到一个思想开明,态度民主的谢安。
谢安墓
然而谢安对家人还有另外一面,就是他与弟弟谢万的关系。《世说新语》中的条目反映出他对谢万无原则的包容,甚至无视他的错误,近乎溺爱的程度。这个不能不说是谢安性格上的弱点。说到人际关系,《世说新语》反映了他广泛的社会交接,还为我们讲述了一个特殊的关系 — 他与王献之之间的恩怨。两个家族虽然交恶,但两个惺惺相惜的个人却生死不渝。
学术与其他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从《世说新语》中所见他参与清谈时的发言以及他对别人的评估和他人对他的评估,都可以看到他还是引领当时学术思想的人物之一。从《世说新语》,我们也可以窥见谢安多方面的兴趣与修养:包括文学、哲学、音乐和美术。如此说来,谢安可以说是一个博学多才的名士。
我比较《世说新语》和《本传》的结果是两书有互补作用。单独来看,它们都有不足的地方。所以如果要对谢安作一个尽可能最全面的了解,最好是融合两书的内容。这样,就可以得到一个更全面,更丰满的多面体。他是一个思想者,一个政治领袖,一个对家人和朋友都秉持真诚和关心的人。以时下的语言说,就是智商,情商双高。以下我试图综合两书的内容,刻画出一个我所认识的谢安。
《世说新语校笺》
从思想境界来考察,《本传》和《世说新语》都显示了他倾向道家的一面,造成他处变不惊,不察小节的性格,《世说新语》也涉及他对文学哲学的评论准则。处于东晋末期的谢安,活在玄学与清谈的极盛时期,当时的清谈名士,包括王羲之﹅王濛﹅刘惔﹅许询﹅支遁等人,谢安是圈内中堅份子。与王羲之信奉五斗米教和支遁服膺佛学不同,谢安的思想是纯粹道家的。
尽管兄弟贵盛,妻子挤兑,他还是不改他不慕荣利的初心。在政治斗争的惊涛骇浪里他也能坚持原则,无论与桓温的斗争还是最后在孝武帝和司马道子的混乱政局下的退避,都合乎道家“一生死,等荣辱”的基本信念。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隐逸的志愿,虽然中间有一段时间出仕,一般都认为他是为了家族的地位而为,其实也不能排除忧国忧民的动机。桓温废皇帝为海西公,又把文弱的司马昱(简文帝)抬出来做傀儡。他篡位的心也是“路人皆知”了。
在简文帝的强力要求下,谢安才答应出山。然而正当他的地位在淝水之战后达到最高峰的时候,根据《本传》,他却在做退隐的准备。这正足以证明他的出山是不得已,而他一直没有放弃他的初心:隐逸的生活。
他的政治理念是开放的,平和的。在内忧外患的情势下,他担起了重任。他和王导一样,清楚在各种势力蠢动的乱世,最好的方针就是以平和的手段融合各方。同时,乱世会产生很多流民,对付这些流民如果一味压制,势必引起暴乱,唯有听任他们在某个角落生存,或可使问题慢慢缓解。也许也出于对他们的同情,谢安不赞成对隐匿在南塘的罪犯使出强硬的手段,显示他的悲悯和政治智慧。
《谢安传》他的教育理念是人性化的,他的方法也不是填鸭式的。中国古代的教育都是单向的,老师或者家长教,学生或者子女只有接受的份儿。谢安相信以身作则,当妻子问他为何不教儿,他的回答,据刘峻注是:我以我的榜样教他。
从谢安和他的侄儿女的对话,可以体会到他采用了提出问题来引起年轻人的兴趣,从而达到教育的效果,例如他问大雪何所似,引出谢道韫的名句“恰似柳絮迎风起”。又如他问芝兰之树,为什么要种在庭前和毛诗哪首最佳,都是为了启发他们自己去思考。
《王谢两后中朗二帖》
对于他们的过错,他不愿意直接指出,打击他们的自尊心,而是用迂回的方法,让他们自己领悟。例如自己承认做过上房熏鼠的傻事,避免谢据称自己的父亲为“痴人“。又如为了断绝谢玄戴紫罗香囊的嗜好,他通过赌博赢了他所有的香囊。这样看来,谢安似乎不但懂得现代的教育方法,还懂得心理学呢。
总而言之,我想说他具有现代人的民主思想和教育理念,虽然对一个东晋人来说,与时代不合,但也不妨借用来表达一下我极欲表达的意思。本文的重点不是在考察《晋书》或《世说新语》哪个更真实,实际上,我认为两书都有其不真实或不足的地方,而是要通过两书来构建谢安的形象,了解历史与小说由于其不同的性质,各有其价值,如果我们能兼容並蓄,得到的历史人物的形象便会更丰满﹑更细致。
【附录1】《晋书·本传》与《世说新语》相同之处
1. 谢安弱冠时得到王濛的赞誉,见《世说新语》,赏誉: 76。
2. 与友人泛海的事件,见《世说新语》,雅量: 28。
3.《 晋书·本传》说到他隐居会稽,并特别提出与他同游的人名和他们的活动。《世说新语》虽然没有对应的条目,但类似的资料散见《世说新语》众多条目中。
4. 携妓同游被简文预言必出仕,见识鉴: 21。
5. 安妻对他出仕的期望和谢安恐不可免的预言,见排调:27。
6. 高崧对谢安不能全隐居之志的讽刺,见排調: 26。稍有不同的是:《晋书》末尾说:“安甚有愧色”,而《世说新语》则说:“ 谢笑而不答”。看起来《晋书》有贬意而《世说》是中性,甚或有一点褒意。大意相同的条目还有排调: 32, 用远志和小草两味中药来讥讽谢安。
《魏晋风流与中原文化暨第五届“世说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7. 谢安初到桓温处报道,桓温即非常赏识,见《世说新语》,赏誉: 101。
8. 在桓温的鸿门宴上,王坦之甚惧, 谢安神色不变,因以分二人优劣,见《世说新语》,雅量: 29。
9. 桓温说谢安的简文帝谥议是碎金,见《世说新语》,文学: 87。
10. 与王羲之登冶城论清谈,见《世说新语》,言语: 70。
11. 谢玄捷报至,谢安正与客下棋,不动声色,见《世说新语》,雅量: 35。不过《晋书》接着说谢安客去以后,“ 还內,过戶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并说他“ 矫情镇物如此”,这样的说法更接近人之常情,而且减低了神化谢安的企图。
12. 《本传》描写孝武帝朝内忧外患,全靠谢安以和靖的政策团结内部,外抗强敌,“不存小察,弘以大纲”。《世说新语》,政事: 23可以视为它的注脚。
13. 性好音乐这一点《世说》虽然没有相应的事例,但在不同的条目中点出他对音乐的兴趣和鉴赏能力,例如言语: 62,说人到中年,容易感伤,只能以音乐消解,唯恐儿辈知道,打扰兴致。又:桓伊闻哀歌一条
14. 谢安的“洛生咏”在《世说新语》,雅量: 29中也提到。
《魏晋风流与中原文化暨第五届“世说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附录2】《晋书·本传》有而《世说新语》无者
1.《晋书·本传》提到他早年已为人赏识的事实。四岁时桓彝对他赞誉有加,总角之年便“ 神识沈敏,风宇条畅,善行书”。这样的早年情况其实是非常有价值的,但《世说新语》没有收录。
2.说谢安因屡召不至而被禁锢终身。这项重要资讯对了解他隐居东山二十年之久有一定的帮助,这是否意味着谢安和当时掌握朝政的人有某种矛盾?而《世说新语》竟然阙如。
3. 临安山之行,慨叹“此去伯夷何远”,不见于《世说新语》。
4. 桓温去见谢安,正值后者在理发,桓温让他不必戴帻,着帽进见,以示桓温对他的重视。此事不见于《世说新语》。
5. 桓温北征,谢安的弟弟谢万病卒,谢安借此机会离开桓温。
6.桓温病笃,要挟朝廷给他加九锡。谢安采取拖延策略,使桓温终究没有等到九锡,含恨而终。事件不见于《世说新语》。
7.谢安修缮宫室,花费甚多,不听王彪之的劝谏,独断独行。又因在守丧期间不废乐,王坦之劝谏也不听。这是对谢安负面的批评,但不见于《世说新语》。
8. 苻坚率大军来攻,京师震恐,谢安还好整以暇地与侄子谢玄下棋,以别墅为赌注。这是淝水之战前的事,《世说新语》无记载。
9. 桓温和桓冲死后,桓氏的势力仍颇可观,处理得不当会引起叛乱。谢安巧妙地把三桓放在合适的位置,赢得了他们的支持。又,举出实例证明谢安有知人之誉。《世说新语》无记载。
10. 《本传》批评谢安修建别墅,生活流于奢侈。《世说新语》无此记录。
11. 孝武帝的弟弟司马道子专权,谢安不愿与他發生矛盾,自请出镇广陵,筑新城以避之,并且准备退休,命儿子谢琰也解甲。《世说新语》沒有提及。
12. 病笃还朝時《本传》那些成谶的梦以及“金鼓忽破“和说错话诸事象征的意义,《世说新语》不载。
13. 由于谢安的影响力,使得一个同乡的扇子热卖的故事不载于《世说新语》,然而《世说新语》有同样效果的一则故事,叙说谢安的一句话可以使《裴子语林》一书沉沦千年。
14. 为了纪念谢安,他所筑的埭后人名之为“召伯埭”,这不见于《世说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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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3】《世说新语》有而《晋书·本传》无者
1.《世说新语》(以下省略书名)德行:33说谢安八岁时,不满其兄谢奕对待某罪犯的态度,加以劝谏。
2. 德行: 36说谢安妻怪他不教儿。
3. 很多谢安与侄儿侄女关于文学的交流,这些品评人物的对话,散见各条,包括言语: 71,75,92;文学: 52;品藻: 46;贤媛: 26,特别是纰漏: 5中谢虎子尝上屋熏鼠;假谲: 14中谢遏年少时好佩戴紫罗香囊条。彰显谢安人性化的教育理念。
4. 文学: 24称谢安没有立刻了解阮光禄(裕)讲解白马论。
5. 文学: 39说谢安在众人面前对其嫂(兄谢据妻,谢朗母)王夫人赞誉有加。
6. 文学: 79提到谢安对庾仲初(阐)<扬都赋>的评价。
7. 文学: 94 说袁伯彦(宏)的《名士传》取材于他(谢安)和朋友谈论江北事,有轻蔑之意。
8. 方正: 62提到谢安想要王献之为太极殿题字的事件。
9. 雅量: 27说桓温和郗超夜同宿,商量裁撤朝臣事宜,王坦之态度强硬而谢安隐忍,并调侃郗超为“入幕之宾”。雅量: 30的大意略同。
10. 雅量: 34说谢安起初看不起隐士戴逵,相谈之后才发现他的度量。
11. 赏誉、品藻二章载有谢安很多对别人的评估,这里不烦一一提出,但从中可以看出他对某些人特别关注,如王献之。赏誉: 148说王献之称赞谢安潇洒;品藻: 74说
王献之三兄弟见谢安,谢安最欣赏献之;品藻: 75说谢安要王献之比较他和父亲王羲之的书法;品藻: 77也是关于王献之的;忿狷: 6则是批评王献之为人太过矜持,以至于損其自然;賞譽: 147说两人交恶之后,偶然同车,谢安仍然对王未能释怀。
12. 桓玄对谢安的态度。品藻: 87说桓玄要刘瑾拿他(桓玄)和谢安比较;規箴: 27说谢安死后,桓玄又企图抹去人们对谢安的追忆,要把他的故宅改为军营。此事为谢混劝止。
13. 排调: 38说桓温废帝为海西公,谢安见桓温而拜。
14. 轻诋: 17说刘夫人讥笑谢安的客人孙盛﹑孙绰品味低下。
15. 在众兄弟中,谢安和谢万的关系特别亲昵,《世说新语》有三则显示谢安对谢万过分包容,包括简傲:9,12和14,还有规箴:21与轻诋:23都反映出他与谢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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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些数字是根据Richard Mather, Shih-shuo Hsin-yü: A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书中的“傳略”( 页499-611)統計出來的。在“傳略”中每個人物下面都列出涉及該人物的條目。
[2] 萧虹,《世说新语整体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页51。
[3] 《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册4,卷79,页2074-2075。
[4] 《世说新语》,任诞:7.
[5] 同上,页2074。
[6] 同上,页2075。
[7] 同上,页2075。
[8] 同上,页2077。
[9] 同上,页2076。
[10] 唐刘知几:“晋世杂书,谅非一族,若《语林》﹅《世说新语》﹅《幽明录》﹅《搜神记》之徒,其所载或诙谐小辩,或神鬼怪物。其事非圣,扬雄所不观;其言乱神,宣尼所不语。皇朝新撰晋史,多采以为书。”
[11] 见轻诋: 24,刘峻注引《晋阳秋》。
[12] 《晋书》,卷80,页2105。
[13] 《晋书》,卷80,页2105。
[14]毛际可,《今世说·序》,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影印《笔记小说大观》本,册17,页243。
[15] 杨勇,《世说新语校笺》,此书第一版由香港大众书局于1969年出版。本文所引为香港乐天出版社1973年的再版本,页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