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量力,又鼓足勇气,我将《鲍勃·迪伦诗歌集》予以重译与修正,本意是想给中文读者提供一版或许更准确的中译。对首译者而言,这可能是冒犯,但也顾不得了。我想,译者的使命是对得起作者,使其作品能较少失真地面对其他语言地区的读者。至于其他“次生灾害”,都在其次。
想法归想法,能达成多少,不由译者说了算。聊以自慰的是,至少它与之前不同,可以提供另一种选择 ;认真的读者,疑惑时可以对照,从中或可得出可能的正解。
我的诗歌翻译观,基本来自北岛,即所谓“不增不减”。“不增不减”这四字,还可以说得更赤裸、更直白和更刻薄,就是译者绝不插手为作者做修饰,美化行为更加不可,唯以传递本义、本相貌为职责。但随着翻译数量的增多,我自己也在“蜕变”,对“不增不减”渐渐有了一些折中。比如,由于中英文的差异,语言习惯的不同,有时可以增减。但不可跨越的红线是,凡涉及与作品内涵、作品美学有关的部分,绝不更动,原作怎样就怎样。
我的诗歌翻译观还有第二个层面,即译者只翻译字面。这句话不太容易解释,可以打个比方:比如,我要向你介绍一首唐诗,正确的做法是我将唐诗原诗“端”给你,而不能给你讲唐诗的白话文释义。但英诗不是唐诗,原诗怎么“端”给你?其中的原则,相信你可以意会。
关于迪伦诗歌的翻译,还有第三个层面要交代。我通常都会直译,没办法直译时意译。关于诗歌直译和意译的关系,打起嘴仗来需要几本书,这里不赘述。但诗歌直译的好处,基于前面所讲的译诗观,即两个层面加起来,从逻辑上应该可以得出:直译是比较尊重作者以及作者母语的翻译方式。
涉及迪伦诗歌的具体翻译,还必须提及:这些诗歌原本是歌词,大多数时候更近于口语,所以我用大白话译,觉得这样最准。迪伦这个人,做什么都快。他的诗歌,往往以轻和直白,表达许多意思。那些大白话的诗句下,经常有潜台词。这是我的经验——他的作品需要慢读,需要反复读,只有如此你才能读到那些潜台词;如果把它们变成雅致的书面语,潜台词就会藏得很深,可能看不出来了。
诗歌翻译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解决押韵问题。我的译诗习惯是不刻意求押韵,在译成中文的过程中,自然地形成中文的诗韵。有时候,这种“自然地形成”受到原诗韵律的带动,相应地形成了中文的韵脚模式。有时候,韵脚和韵律是中文语言自己生成的。既符合原韵又符合原意的译诗,在我看来多数时候是不可能的,所以要解决这个不可解决的矛盾,只能是让句意优先,使押韵让位于意思,然后在中文语境下自然形成韵脚、韵律、节奏,从而形成令人赏心悦目的中文白话诗。这就是诗歌翻译的再创造,因为,谈及诗歌的诗意,占据第一位的首先是句意,诗意主要产生于句意,而非主要产生于押韵。过分讲究押韵,势必削足适履,扭曲和损害原诗,造出不自然的中文句子。所以这一部迪伦诗歌译本,在韵脚方面采取的策略完全是自由主义的。作为歌词,迪伦的韵脚原本非常讲究,有时极密,这只有请读者去对照原诗,以明白迪伦在歌唱方面的考虑。要了解这部分,还有一个至简的方法,就是打开音频,听歌。
事关翻译,最后还有个小说明,并非与翻译全然无关,那就是 :本书的注释均采取了“非必要不注释”的原则。只有在不注释即影响阅读和理解的条件下,才做注释。因此,迪伦诗歌中可能与传统民歌、前人诗歌、文学和电影、《圣经》等有关的部分,能不注释则不注释。有时候,诗歌与所引对象的关系并不重要,读者完全可以通过阅读和倾听作品本身,获得对作品的理解。
鲍勃·迪伦是我深爱的诗人,对,是诗人,而不是诗人歌手。关于他的诗才、诗歌成就,尤其是他的作品够不够格,早不该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我很少看到一位诗人可以有那么多风格演变,他在不同时期创造出因应这一时期的、风格完全不同的诗歌,在思想上和情感上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像伟大的中国诗人杜甫一样,迪伦也是一位“诗史”型诗人。自 20 世纪 60 年代开始至今,长达 60 年时间,他一直在用他的作品反映时代,至今也还未停止。恰巧,这是人类历史上急剧动荡、极其丰富的时代,就这个时代本身而言,在整个人类历史上也是少有的。迪伦作品是关于这个时代最大的一面镜子,不只在歌曲史上,也在诗歌史上、文学史和艺术史上。由于迪伦所带动的潮流,以及他在时代潮流、世界文化中显赫的位置,迪伦的作品是对绝大多数人都有效的一面镜子。从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迪伦的形象,也可以看到我们自己的形象,不止一个,不止一面。
这套诗集中,在迪伦的每一辑作品前,我都写了一篇介绍。我本意是想力求客观,尽可能地呈现而非评判,但因为能力低微,有时做不到客观,只好“光着膀子”自己跳出来。然而我也发现,对迪伦这个人,我们其实所知不多,他很好地隐藏了自己,有时以在公共领域隐身的方式,有时以花枝招展的“迷魂阵”的方式。总之,关于他的生平,关于他的作品与时代的对应关系,大多数时候都还隐含在作品中,并未完全显露出来。
这套《鲍勃·迪伦诗歌集》的重译受益于所有的首译者,在此,谨向所有的译者致意,没有你们的先期翻译和研究,凭我一己之力,完成它是不可能的。这套书还收录了鲍勃·迪伦于2020年发行的新专辑 ,该专辑由顾悦先生首次翻译,在此向他致以敬意。我还要感谢郝佳先生,作为我最早的校译者,他给了我最大的帮助,甚至,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尽可能准确地翻译。有些篇目,比如《没事儿,妈(我不过是在流血)》,若非他伸以援手,我完全得不到正确的理解。说到底,这首诗他才是第一译者,我顶多算第二译者。另外,在我完成这套诗集全部最初的译稿时,为了避免犯错误,我请教了杨盈盈,她对我的译稿以及已出版的部分迪伦诗歌译稿做了通读,指出了译文中的一些盲点,那是只有对摇滚乐史和迪伦个人史有深度了解的人才能够发现的,在此对她致以深深的谢意。最后,我还要感谢中信出版集团,感谢本书编辑将如此重任交付于我,并给予我充分的信任。她们细心的编辑工作不仅减少了我的差错,也使文字增色不少。
*本文为《鲍勃·迪伦诗歌集》译者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