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责令我在昭锦宫前罚跪。
正逢十冬腊月,岁寒时深。
凛冽的寒风刀剑般地向我侵袭而来。
一众人马乌乌泱泱地从阖宫内涌出。
被簇拥在最中间的神仙妃子容貌明艳,杏脸桃腮,灼若芙蕖。
她看着我,秀眉微蹙,眸中闪过星星点点的恶意:
「李答应,你可知罪?」
我僵着身子,牙齿冷得直上下打颤,却愣是说不出一句示弱的话来。
不是我不想说。
我是个哑女,昨夜才刚刚被煜王献与圣上。
1
在我摇摇欲坠之际,宫外传来零碎的脚步声,在万籁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纷乱嘈杂。
伴随着御前太监一声吆喝,圣上的轿撵停落在昭锦宫外。
贵妃神色一喜,也无瑕再顾及我,带着一干人等快步向前迎去。
「皇上——」
贵妃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因明黄色衣袍的主人略过贵妃,直直地停留在了我身前。
我神色恍惚地抬起头。
俯视我的一双凤目神色莫测。
他眼底翻涌着一些令人难以看懂的情绪,隐忍又克制。
良久,皇帝嗓音淡淡:
「李答应才刚入宫,爱妃调教新人未免太心急了些。」
贵妃闻言,神色中露出几分委屈,跺脚娇嗔道:
「皇上不知,臣妾有心和妹妹好好相处。李妹妹却傲气,问什么都一副爱搭不惜理的模样。臣妾好歹也是个贵妃,她竟是一点也没把臣妾放在眼里!」
接着,贵妃一甩帕子,在眼角拭起泪来。
「——倘若臣妾隐忍不发,以后又该如何在这阖宫上下立威?」
皇帝听了这话,视线在我脸上流连了一圈。
他安抚道:
「李答应并非故意冷待与你,她天生身体有疾,乃是喑人。」
贵妃惊讶地挑挑眉,随即不屑地轻笑一声:「原来是个小哑巴。」
……
京城的冬天实在太冷,我全身上下又只着了一件单衣。
再抵不住寒风的侵袭,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皇帝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将我打横抱起,下令起驾圣乾宫。
贵妃一口银牙尽数咬碎,却也无可奈何。
她自然知道我是哑巴,只是拿我泄愤罢了。
我也早知道,我不会有事。
只因着我这张脸,与早些年仙逝的太子妃有六分相像。
2
我在龙榻上悠悠转醒。
皇帝面色沉沉地守在我枕边,塌下太医们稀稀拉拉地跪成一排。
我大着胆子拽了拽皇帝的袖子,目光盈盈地望向他。
他面上先是闪过一丝欣喜,随即又立刻冷淡下来。
「李答应,你醒了。」
我点点头,挣扎着想下床谢恩。
「——不必。」
皇帝出声制止了我,抬手招来太医。
胡子花白的老头上前为我请脉,随即眉心舒展:
「回皇上,李答应在风雪中跪了太久,有些感染风寒。幸好底子不错,身体并无大碍。此刻转醒,只需静养些时日便可大好了。」
皇帝微微颔首,又问:
「李答应天生口不能言,爱卿可有解?」
「这……」老头神情犹豫,斟酌着道:「微臣从医数十年,还未听闻过天生旧疾被治愈的例子。」
皇帝面上显不出什么悲喜,挥手遣散了众人。
终于,室内只剩下我们二人。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面色逐渐柔和下来。
「朕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我懵懂地眨眨眼睛,主动将手臂环上他的脖颈,隔着单薄的衣衫贴近他的胸膛。
皇帝一袭墨发慵懒随意地披散在身后。
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捉住我的手反扣在腰间。
年轻俊美的帝王薄唇轻启,声音低哑。
「小哑巴,胆子倒是不小。」
我双颊红的滴血,却还是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眸子中闪烁着点点勾人的柔情。
皇帝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起来。
他粗粝的大手轻轻抚上我的脸庞,指腹无意识地在我唇边来回摩挲着,勾起我身体阵阵颤栗。
情到浓时,帝王神色迷离,对着我的脸声声唤作「阿筝」。
若我真是个普通妃嫔,大概会心碎不已。
可惜。
我不是。
皇帝庸碌,并无治国之才。
自他继位以来,朝局动荡,宦臣当道,底层百姓民不聊生。
百年大晋正在逐渐走向衰败,颓势尽显。
关外,正盂和西蓟正蠢蠢欲动。
再放任下去,大晋恐将面临灭顶之灾。
奉煜王所托,我前来取皇帝的命。
这一计,叫美人计。
3
煜王于我有恩。
将笄那年,是他捡回了如同野狗一般流落在街头的我。
我贱命一条,所幸美貌出众,得已为煜王所用。
他曾怜惜地抚摸我的发丝,面上尽是不忍:
「长得像故去的太子妃,是福也是祸。皇权斗争对于一介女子来说还是过于残酷,若你不愿沾染此事,我绝不强求。」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目光坚定。
煜王见状,轻叹一口气,却也不再劝阻,只伸手帮我将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
「你性格倔强太过……」
我垂下眸子,静默地站着。
煜王不知,我做这一切并不全然是因为报恩。
那年我刚到府中,煜王手持一卷诗书,读到兴味之处硬要给我赐字,唤作「知微」。
我抿着唇,指了指另一方撇捺舒展的「李」字。
煜王挑眉,然后笑起来:「李知微?」
我点点头。
「好,好。」
从此我就是李知微。
4
我叫李好,是屠户李明亮的女儿。
李明亮是个大老粗,还是个鳏夫。
他没什么本事,斗大的字不识两个,只会杀猪。
即便如此,他还是想送女儿上女学。
旁人都劝他,再讨个女娘生个大胖小子才是要紧事。
李明亮全都置若未闻,几两猪肉送遍了整条街上有点学问的先生,带着我东蹭西蹭地学会了念书认字。
那时候,我嗓音清脆,念书念的又快又好,就连对丫头有偏见的先生也讶异于我的聪颖。
李明亮经常哈哈一笑,用长满胡茬的腮帮子扎我的小脸:
「我女儿脑袋就是灵光!」
这里的丫头生来就是劳作的命,但李明亮把我呵护得无微不至,旁人都骂他糊涂。
后来,见我出落得越发清秀,还读了不少诗书,这才渐渐变了口风。
他们说,李明亮真是精明,看不上小门小户,打着把我嫁到高门去当小妾的心思。
四周的小孩们从来不和我玩,他们每天耳濡目染着大人们对我们家的议论,已经对我有了偏见。
每当我想同他们亲近时,总是能直观地感受到来自孩童最天真的恶意:
「——李好,我们可不敢和你玩。我妈说了,等你将来成了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妾,想杀谁的头就能杀谁的头。万一我的头被你杀了怎么办?」
我忍着眼泪反驳:「胡说!你们胡说!」
「我妈妈就是这么说的!你爹待你这么好,一定是想把你卖给有钱人家攀高枝!要不,你一个女娃,凭什么这么金贵?」
我愣住了。
我一个女娃,凭什么这么金贵?
我骂走了嘴欠的小孩,那些伤人的话语却在我脑子里扎了根。
无论如何我是不肯相信爹爹会害我的。
李明亮回来时,我便忍不住磅礴的泪意,哽咽着问:「爹爹,别人家的女娃都在跟家里人学着做活,为什么你却偏偏叫我念书?」
李明亮一愣,「唷呦」一声,开始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
李明亮气得脸红脖子粗:
「好好,是不是外面的小兔崽子跟你说什么了!岂有此理,爹找他们家长去!」
「你别去,我不听他们的。」
我小脸垮着,拽拽他袖子。
「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从来不要我帮忙做活?」
李明亮眼神迷茫了几分。
半晌,他挠挠头:
「爹有力气,爹一个人能干。有爹在,好好就永远不用受苦受累。
「爹也见过不少读过书的人,那些人一看就机灵,有自己的想法。
「这年头对女娃太苛刻了,甚至女娃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但读书能让好好有自己的主见,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不论好好是男娃女娃,都是爹最珍贵的宝贝。」
听完这些话,我鼻尖一酸,扑进李明亮的怀里。
「爹爹最好了。」
李明亮手忙脚乱地拍拍我的头,不太自在地轻咳一声:「快起来,爹该做饭去了。」
那时我便知道,李明亮是全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爹爹。
李好也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娃娃。
但这最简单的幸福却被人毁掉了。
5
靖乾元年,新帝登基,要在上京城以及附近的几座村落巡游。
仰赖于昔日先帝的开明治理,百姓的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对于这个新上任的皇帝,大家不可谓不好奇。
有小道消息说,新帝姿容出众,日角珠庭,充分继承了太后的惊人美貌。
也有人说,新帝资质平庸,恐怕并无治国之才。
街头爱唠八卦的王大娘还提过几嘴,新帝似乎早些年在皇权竞争中忧思过度,患有很严重的偏头痛。
对于这些话语,我都嗑着瓜子像听笑话一般地听着,并不当真。
巡游这天,李明亮出去卖肉,直到天大黑了也没回来。
我的心慌里慌张地跳着,手指也莫名地直打颤。
不能再等下去了。
那是个深冬。
我套上李明亮给我做的小花袄,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问。
邻居们一看是我,就立刻闭紧嘴巴,一脸讳莫如深地摇头将我打发走。
后来,听到动静的人家根本连门都不开。
街坊们的灯一盏一盏地黑下去。
寒风将我的脸呲得通红。
彼时的我并不害怕,眼角却汹涌地不能停歇地流着眼泪。
我不知道李明亮怎么了,只能一家一家地往下敲,祈祷有哪家人愿意告诉我,爹爹去哪了。
一家、两家、三家。
直到敲到最后一家,是平日里待人最热情的王大娘家。
我敲了许久许久,也没人开门。
我只能声音颤抖着在门口喊:
「大娘,我知道您能听见。求您告诉我,我爹爹去哪里了。」
门里没有动静。
「大娘,您平日里待好好不薄。爹爹总念叨着,等再杀猪,便多挑几两上好的肥肉拿来送给王大娘。昨晚刚杀了猪,今晨爹爹给您送肉去了没?」
半晌,大门开了一个小缝。
透着门缝,我能看见王大娘微微泛红的眼眶。
「好孩子,不是大娘不说,是不知道怎么说。」
我固执地扯着王大娘的袖子:
「大娘,您说吧。」
王大娘叹了口气:「你去南街一看便知。」
南街便是爹爹平日里卖肉的地方。
我胡乱地朝王大娘鞠了个躬便往南街跑。
跑到南街,我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往日里热闹的摊位此刻撤了个干干净净,竟是连一块出摊用的木板都没留下。
摸黑望去,只剩下一顶木棚孤零零地立着,荒凉极了。
这木棚便是平日里爹爹用的。
我吸吸鼻子,寒冷的空气中传来一阵刺鼻的血腥味。
那可能是生猪肉的味道。
我一边走一边想。
今天是怎么了,只剩下李明亮?
是肉没卖出去,生意不好?
还是……
形形色色肥瘦相间的肉挂着在寒风中摇曳。
我走到高高的木台前,用力踮脚向上望去。
李明亮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瞳孔一缩。
李明亮的头正被端正地摆在木台上,和他卖的昨天现杀的猪肉一起。
李明亮黑黝黝的脸上此时写满了惊惧。
李明亮的胡茬上还残留着点点血迹,此时已经结成了红色的冰碴。
李明亮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无力地大睁着。
……
我奋力跳起来,将李明亮抱在了怀里。
脚下的这片雪地在黑夜中的颜色显得如此暗沉,像是被溅上了斑驳的红。
李明亮每次杀猪,雪就是这个颜色的。
李明亮的脸在面向我时总是挂着傻乎乎的笑容。
李明亮的胡茬最扎人了,他总爱用胡茬来扎我的小小脸蛋。
李明亮的眼睛特别深邃沧桑,每次我调皮捣蛋的时候,他就静静地望着我,似乎能包容我的一切。
李明亮啊李明亮。
我在雪地里放声大哭起来。
李明亮死了,死在这样一个寒冷又孤寂的冬天。
6
我把李明亮装在我平日里用来装首饰的小木头盒子里,和我的小花袄一起埋在后山的茶树下面。
这样,李明亮就会知道我一直在陪伴着他。
7
我在一户人家窗外偷听到,是官兵杀了李明亮。
为什么呢?
新帝巡游,巡到南街,偏头痛突然犯了。
正疼得厉害之时,又在南街闻见生肉的血腥味,顿时怒上心头,即刻下令斩杀了李明亮,只留下了他的头来以示圣威。
罪名是,冲撞圣驾。
而那毫不犹豫挥刀砍头的卫兵,便是当年太子良娣,新贵妃的兄长——万丘。
我征愣了许久。
所以,仅仅是因为偏头痛,便如此轻易地打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皇帝便可以视阿爹的命如草芥吗?
8
想来这新帝是真没有什么治国之才,听不进去忠臣的谏言。
他打压了朝内一切反对他旨意的声音,导致这世道也逐渐乱了起来。
小偷小摸的事层出不穷,甚至还有劫匪入室伤人。
我一个女儿家,没了李明亮的庇护,总归是活不下去的。
我找到了王大娘,把家里仅剩的几头猪全牵了去。
王大娘一脸不可置信,声音都颤抖着:
「妮儿,你真要把你家这几头大肥猪全便宜卖给大娘?」
我抿着唇点点头。
王大娘平日里待我不薄,李明亮出了事,她也是唯一愿意拉我一把的人。
李明亮说过,做人不能忘本。
如此一遭,也算是报恩。
王大娘脸上写满了欣喜,拉着她家男人合计半天,出来咬着牙道:
「妮儿,大娘也不占你便宜,在谈好的基础上,大娘再给你加五十文。」
我摇摇头,固执地道:
「大娘,多一文我都不要。您平日里待好好不薄,那五十文就当是好好孝敬您了。」
王大娘眼眶微红,半晌说不话来,只叹上一句:「你这孩子……」
在一个天边翻着鱼肚白的清晨,我慎重地锁好了家门。
我将长发剪成板寸,脸上涂了几层厚厚的煤灰,用布条束起胸前刚刚发育的玲珑,兜里还揣着从王大娘手里换来的几两银子,就这么上了路。
我要去城里,为李明亮讨一个公道。
我跟着讨饭的流民混进了上京城。
我这一身打扮也没遭人怀疑,只当作是个瘦小的男娃,旁人的目光还带了几分怜悯,连带着施舍的银钱也多了些许。
但,哪有流民不为温饱做打算的?
随着周围流民怀疑的目光越来越多,我知道,终究还是要开口讨饭的。
为了不被听出来是女娃清脆婉转的声音,我只能趁着夜深没人注意的时候跑到荒芜的庄稼地里抓混着沙子的尘土吃。
一口下去,疼的我直咳嗽,眼泪鼻涕一起飙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逼着自己吃第二口第三口。
一直吃到再次开口时传出的是呕哑的公鸭嗓为止。
男娃在这个年纪嗓子大都是沙哑的。
即使我的嗓音的确太过难听了些,像锯子在喇木头,周围人也都见怪不怪。
我长期服用这种「变声药物」,却没人知道,我在发出这些声音时到底忍受着多大的痛苦。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依然还只是个没身份的流民。
卫兵对流民的看守实在太严了,除了边缘处的那一方小小天地,他们不允许我们踏入市井中一步。
讨饭行业也越来越卷。
直到有一天,我发起了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