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意识到生活里的“性别不友好”设计吗？
永远在排队的女厕所、普遍按男性标准设计的拳馆攀岩馆、并不满足女性舒适距离的理发店、玻璃或镜面材质的楼梯走廊、默认女性高频出现场合但空调温度永远过低的商场，甚至只招男性调酒师的酒吧……
当这些生活里“司空见惯”的元素被重点提出，我们或许才真正看见，那些看似应该做到中立态度的空间设计，其实存在着许多难以被意识到的性别隐喻。
2021年，联合国人居署将“女性友好城市”定义为“通过女性参与决策，将以她们为代表的弱势群体的需求纳入城市规划与设计中”。2024年，女性游客出游人次占比接近60%。随着女性在旅行消费中参与度的提升，对女性友好空间的需求也日益增长。
在这个妇女节，我们邀请了七位不同领域的“女性友好”空间主理人和一座“女性更友好”商场，一同探讨她们的设计理念以及对“友好”一词的独特见解。
01
运动空间
PRINCESS
普琳女子拳击俱乐部
毛毛｜年龄35+，打拳25年，开店15年
毛毛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女子职业拳击手。退役后，她在2010年来到上海，租了个舞蹈房，本想用来自己练拳，却意外聚集了一批女性拳击爱好者。她开始教课，并在2012年开了全国第一家女子拳馆。
这15年，她完整见证了女子拳击在中国的发展。最初来练拳的很多女生，都是瞒着父母偷偷来的，她需要向大家普及拳击是什么。近些年，上海的拳馆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女性身影。毛毛的店里，有多位在这儿打拳七八年的女生。
拳馆有10多位女教练，都拥有优秀的实战成绩，或职业拳击背景。毛毛对她们强调，要注意对学员的关心——团课前，教练们会仔细观察每位学员，询问大家是否在生理期、是否需要扎头发、是否需要戴隐形眼镜、是否需要摘耳钉......毛毛说自己很啰嗦，但她认为这是女性友好重要的一部分。店里也有免费的卫生巾和头绳供学员使用。
谈及自己的拳馆是全女教练和学员，毛毛认为这是从体育队延续的认知，“男生和女生在体重、体力、力量上都不同，一起训练和比赛本来就不合适，也不公平。”
她认为女教练会更懂女生的感受——普通女生从戴上拳套到站上擂台，往往需要一个心理过程。女生打拳的重点也和男性不同，她们更希望提高自身的柔韧性、核心力量、基础身体素质，而非实战能力。
她还记得第一次走进体校拳击队时，里面没有一个女生，教练说她的身高臂展不适合打拳。到2024年巴黎奥运会时，中国女子拳击队获得了三金两银的好成绩。无论从技术还是实力上，都已经是世界领先。
毛毛想告诉更多女生：不要定义自己，无论身体是否协调、高矮胖瘦，都可以打拳。“拳击这个项目就是在认知自己，与自己对话，输赢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去了解自己，或者困在原地。”
努力地尝试，踏出这一步就好了。她说。
02
运动空间
CUBE
有石攀岩馆
丁丁｜38岁，攀岩8年，开店3年
潇予｜32岁，攀岩5年，开店3年
作为攀岩爱好者，丁丁和潇予在2022年开了这家岩馆。行业里，女性教练和定线员非常稀少，在她们招聘时，90%以上都是男教练。丁丁一直作为店里唯一的女教练授课，目前店里女性会员占到一半。
线路是一家岩馆最核心的产品，男性攀岩往往享受过程中的力量和爆发感，在过往以男性顾客和定线员为主的行业中，女性的需求容易被忽略。定线时，丁丁更注重线路对技巧和动作的考验，也会考虑到女性相对短小的身高臂展，使得岩馆的线路更丰富、对女性更友好。
为了鼓励更多女性参加攀岩运动，CUBE 有石曾设立过「女性半价日」。因为生理期不适合运动，女性会员购买月卡也会加赠5天，有35天的使用时间。每个月，岩馆还会增设一节免费的女性公益教学课，由女教练授课。门店的卫生间里，也有为女性提供的免费卫生用品和坐厕酒精消毒喷雾。
在运营理念上，丁丁和潇予的想法是，塑造一个性别友好的空间，而非单纯的女性友好。比如店内的两个厕所，被设定为男女共用厕所，两人认为在有限的空间内，这也照顾到了女性的如厕需求。之前设立的「女性半价日」，最后改为了会员积分制；丁丁想培养更多的女性定线员，但男女都可以来参与定线体验。
丁丁说，她认为在性别平等的实现过程中，公平很重要——友好不是特殊对待，包括恶意对待或是过度优待，友好是平等和包容。
两人都相信，当更多的女性主理人、创业者出现在攀岩行业，女性的声音将被更多人听见，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03
文化娱乐空间
Dili Pala
酒吧
小董｜25岁，进入调酒行业四年，开店半年
Dili Pala 是北京一家部落式嬉皮风鸡尾酒吧，两位主理人小董和小黎都是年轻的女孩，店内的其他兼职店员也都是女生，女性客户占八成。
小董说，国内酒吧行业过去还是以男性主导，一些酒吧雇佣女性调酒，并不是因为她本身的专业度。小董曾面试北京一家知名酒吧，男老板轻蔑地表示“并不想招女的”，录用她的原因是——“女的可以跟顾客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但近几年，她发现越来越多优秀的女调酒师出现，有的还在国际比赛上获奖。
在酒吧内，女顾客的安全也是小董重点关注的问题。她把这点写进培训的注意事项，要求店员必须对客人是否可能被侵犯保持敏感。一次店员发现，一位男顾客一直盯着邻桌的女生看，她走过去，站到男顾客和女生之间，问他“你有什么需要吗？”
店内也有很多标志提示——“如果你遇到任何不舒服的情况，可以来找我们”、“如果你遇到男凝，请勇敢的反击”。
Dili Pala 从空间布置、装修设计、酒单选择，都由小董和她的女性创作者朋友完成。因为是部落式嬉皮风，酒吧内有很多偏印第安文化的图案和画作，也有不少丛林元素。店内还有手抄的小诗，酒单也是手写的，整个空间充满了艺术氛围。最为客人称道的是店里的香味，小董会选择尼泊尔的线香，保持店内的调性。
卫生巾和护手霜是店里常备的物品，人人都可以在有需求时免费获取，小董觉得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她认为的女性友好空间，是创造平等友善的环境，无论是消费环境还是工作环境，她想为喜欢喝酒、喜欢调酒的女孩出一份力。
每天凌晨，结束营业，小董和店员们会在吧台里彼此拥抱，每人喝一杯Shot，庆祝忙碌的一天过去。那场面用店里一款酒的名字形容正合适——掌心里，无数精灵正跳舞。
04
文化娱乐空间
来树下 书酒馆
燊燊｜年龄40+，开店两年
来树下虽然名为书酒馆，但本质是一家独立书店。店内的书以女性主题为主，80%以上书的作者是女性。主理人燊燊一直热爱读书，三年前，她离开工作了16年的地产行业，决定开一家女性主题的书店。
为什么是女性主题？燊燊说，性别是贯穿她40年人生的处境，她在不同时期经历的、身为女性的困惑和遭遇，都在书中得到了回应和慰藉。她说自己“以前很糟糕，脾气大、厌女”，是一部部经典的书让她内心安宁，有了变化。
独立书店的选书是重要一环，也体现着主理人的品味。在选书时，燊燊会偏向经典的女性主义著作，如波伏娃、上野千鹤子、伍尔夫的书，也会挑选一些新出的，但并不会被很多书店看到的女性主题书籍。
燊燊是执拗的，只有她看过的书，才会在书店上架，否则她认为对不起读者；燊燊是勤奋的，她的公众号写了80多篇书店日记，这是每天在书店工作、办活动、读书、照顾孩子之外的成果。她的店里隔几天就会办一场活动，她每天仍然保持阅读4小时；
燊燊是高执行力的，她经常一个人担任活动的客服、主持人、场务、摄影师，还要给观众做饮品；同时她也是细致的，她总是会关心顾客的需求，冷饮要插吸管，店里有卫生巾、止疼片、护手霜、漱口水、牙线供顾客使用。
燊燊说，她做这一切，就是希望能有更多人读书，对此她有一种使命感。最近几个月，她还做了线上女性共读，“催促”大家读书。效果很好，一期比一期人多，已经做到了第四期。她觉得，只要有女性在读书，这个世界就不会变得太坏。
与其说来树下是一个女性友好空间，不如说书籍本身就是“友好”的，它种类丰富、承载厚重、跨度广阔，不同时代、背景、性别的人，都能在里面找到栖身之所。而燊燊是被书籍塑造的女性，于是她创造了“来树下”。
05
生活空间
美兮
Hair Salon
Doris｜34岁，从事美发7年，开店两年
Doris 的店里有8位发型师、7位烫染师，其中女性8位，男性7位，女性占比超过一半，这在以男性为主的美发行业并不常见。
在2023年决定开店时，Doris 就计划以女性客户为主，她觉得女生的发型可以千变万化。她还有一个理念：喜欢剪短发。
她觉得长发对女性代表着一种束缚，“不是女孩就要留长头发、穿裙子，不是女孩就应该乖一点、温柔一点，这些就是长发带给人们的印象。”一些客人一辈子没剪过短发，疑惑地问她，短发还能配裙子吗？她给了肯定的答案，告诉客人，只要做一些搭配和造型，短发一样可以很好看。女性，可以做任何发型，穿任何衣服。
Doris 在工作
在店内的设计和服务配套上，Doris 也非常注重细节。考虑到很多女性注重边界感，美兮店内的理发位间隔，比一般店铺更宽，并设有三个等候区。店内提供的免费用品包括卫生巾、卫生棉条、厕用湿巾、一次性拖鞋、毛毯等。考虑到一些年长女性和刚生完小孩的女性的身体情况，美兮还给她们提供腰枕，减缓久坐时产生的腰疼。
在技术过关的前提下，Doris 会优先招聘女性员工。据她观察，很多男发型师喜欢将自己的审美强加给客人，但女发型师更愿意倾听顾客的声音，给她们推荐适合自身的发型。在面试男发型师时，她会留意对方的语气、表达方式，判断是否耐心、脾气是否温和、是否有强烈的观点。她笑称，自己店里的男发型师都是“男闺蜜”类型。
虽然女性客户占八成，但在沟通中，Doris 会让员工对顾客“去性别化”。她觉得“美女”“帅哥”“小姐姐”等常见称呼，是对性别刻板印象的一种强化。在她的店里，都是顾客，任何性别的顾客，都可以剪 TA 想要的任何发型。
进入美发行业前，Doris 是一家人力资源公司的市场总监，转行服务业后，她开始并不适应。2019年，她到日本东京学习， 除了感受到充满工匠精神的发型艺术，还发现女性从业者的比例相当高，这让她坚定了继续从业的信心。
“我所遇到的大多数女性的同理心、沟通能力和责任心都高于男性，而这些都是在服务业里非常核心的技能。因此我真诚地希望，未来会有更多女生加入美发行业”，Doris 说。
06
生活空间
喜旺
Cafe.Restaurant & Bar
陈凶猛｜39岁，开店11年
喜旺是一家西餐厅，但走进去，你会被一整个书架的书吸引，书架上还有各式各样的玩偶、装置、小艺术品。店里有不少乐器：尤克里里、卡林巴、Asalato、玩具竖琴，墙上贴着电影海报和歌手的明信片。一楼和二楼的间隔墙上写着：试着赞美，这个残缺的世界。
这或许也是陈凶猛想要和食客分享的她的人生：2014年，她从三四平米的奶茶档口做起，系统学习西餐，和前夫开了喜旺，打算做一家“百年老店”。2021年，她经历了亲人和好友相继离世，又遭遇了前夫出轨，“他背离了初衷”。慢慢地，在女性好友的陪伴下，在音乐、阅读、电影和运动中，她重新找回了自我。陈凶猛的网名也是那时起的，用来鼓励自己。
喜旺是她人生的表达，也蕴含了她想传递的生活观念。
除了陈凶猛和她的表妹，店内其他三名员工也都是女性。店里有不少女性主义书籍、有免费提供的卫生巾和头绳。她还会在每年的5月25日，专门设置一人套餐，意图鼓励女性多爱自己，不要陷入“520”的节日营销。
她认为的女性友好空间，前提是平等。男性和女性是平等的，空间里的所有，并不只提供给女性，男性同样可以在这里看书、玩乐器、点“525”套餐。
员工和顾客是平等的，每个店员入职时，她都会重复一遍：顾客永远不是上帝，但可能成为朋友。我们友善但不卑微，把每个人当人，同时也一定也要把自己当人。
老板和下属也是平等的。一名外貌出众的店员，在之前所有的工作中，都被老板言语或者身体性骚扰过。她性格善良，总为人考虑，不善表达。陈凶猛鼓励她练习表达不舒服的感受，哪怕是对自己的要求，不舒服也可以直接拒绝。
通过喜旺，陈凶猛和不少食客成为朋友，其中也有男性。她们一起讨论美食和音乐，一起去音乐现场、喝酒、运动，实现了她一直说的，“顾客可能成为朋友”。她朋友圈的签名写道：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07
生活空间
游吟
全女生民宿
游吟｜35岁，做民宿六年
游吟在成都有四套房作为民宿，她日常和客人交流很多，不少女性和她反映过在入住酒店、民宿、青旅时的烦恼：
有位客人表达过，之所以选择全女民宿，是因为自己不敢一个人住酒店。如果实在要住酒店，也必须带上阻门器和防窥检测器，但还是一夜睡不好；
有客人曾经预订某景区客栈，男性老板看她一人住店，会用轻浮的语气试探，她感觉非常不舒服，从此会尽量选择女生民宿。
也有客人反映，去过一些青旅的卫生间是男女共用的，在洗漱区遇到男性会感觉不方便，也不自在。在女生民宿就不会有这种担忧。
游吟在布置民宿时，考虑了很多女性需要的细节——智能门锁、一客一密码，保障女性安全；生活用品上，拖鞋会选大多数女性合适的尺码，浴室镜旁安装细节放大的化妆镜，吹风机是吹干长发更快的高速吹风机，梳子是梳长发不易打结的宽齿梳子，枕头也提供了适合小个子女生身材的中低枕，房间座椅升降可调、适合各种身高。
此外，民宿里还提供了平价卫生巾，免费提供发圈、卸妆用品、一次性马桶垫、暖水袋、红糖水。房间除了空调，夏天也另配了风扇，因为有些体质怕凉的女生，夏天不能长时间吹空调。
游吟近两年也去过一些女性友好空间，比如设置育婴室和家庭卫生间的商场，有清晰获取卫生巾指引的店铺。但她还是觉得不够，“女性友好应该充分考虑女性需求，消除会让女性感到不安和不便的因素。”
08
景枫中心
景枫中心成立于2016年，是南京本地一所综合性商场，平均日客流量超过十万。在今年妇女节前夕，景枫中心宣布更新为“女性更友好商场”，并在基础设施上做了以下改进：
新增4个女性卫生间——这代表了增加至少十六个女性用厕位置；
增加女性友好马桶按压器——采用凸出的按压装置，方便有长美甲的女性使用；
增加女性卫生间贴纸，遮盖不当信息——对抗已经进化到激光雕刻的“小广告”；
增加停车场昏暗的停车位灯光，补充监控覆盖面积——新增12个监控点位，7处暗角增加照明。
这不是景枫中心第一次对女性相关的基础设施进行改善。2024年，景枫新设立了三个育婴室，也把原来的母婴室更名。同时，把无障碍卫生间升级为家庭卫生间，既保留了无障碍设施，也给父母照顾孩子留有空间。
景枫的客服团队在日常收到顾客的意见后，会在内部开会讨论，多个部门联动，制定改进方案。已经较为完善的商场进行改造并不容易，例如家庭卫生间的升级和育婴室的新增，因为涉及到设计装修、上下水疏通，从2022年决定改造到2024年完成，用了一年多时间。
景枫也注意到商场内女性卫生用品的缺失。其工作人员讲，当女性进入到一个陌生商场，突然发现来了月经，很难在偌大的空间里立刻找到卫生巾。景枫正和多个卫生用品品牌商讨合作，计划在所有女性保洁人员的身上，放置卫生用品，据悉不久后会落实。
一座商场有成百上千个商家，共同构成了消费者对商场的体验。商场无法要求所有商家立刻完成女性友好的改造，景枫的办法是联合做活动和带头示范。今年妇女节，景枫联合了十余家品牌，举办“女子女子学习”夜校活动，也和青年媒体我要WhatYouNeed合作，在商场内外设置“妇女说，还差一点”的主题活动、大屏广告，希望能影响更多的商家和品牌。
在“妇女说，还差一点”的策划中，有这样一句话：过去几年，女性的需求正在被看见，那么改变，请随之发生。
采访中，多数主理人提到，“女性友好”的核心在于“平等”，这些空间并非为女性争取特殊权利，而是让原本被忽略的女性需求，平等地被看见。
究竟什么是“女性友好”？世界各国给出了答案：2007年首尔将其纳入公共设施规划，奥地利维也纳也将性别视角融入城市规划和设计等公共政策；2008年瑞典哥德堡开始在全领域推动性别平等，并于2019年出台相关政策，为女性友好城市建设提供政策支持。
近年来，中国的女性友好城市建设虽起步较晚，但已取得显著进展。2021年，长沙率先提出建设“女性友好型城市”；重庆则激励妇女融入城市发展，提升社会参与度。此外，2016年《城市公共厕所设计标准》调整男女厕位比例，长沙增加城区照明和完善监控系统，广州建设超过1300间母婴室，以及202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权益保障法》的施行，都为女性友好城市建设提供了实践案例和法律保障。
在这些城市以及空间里，女性的需求被关注、被照顾。而这，也是“女性友好”最本质的意义，不仅在于提供便利，更在于它所代表的平等、包容和尊重。
特别感谢：《她地图》发起人童瞳
参考资料：
1、吴佩瑾 叶超《从城市中的女性到女性友好城市——女性主义城市研究综述》
2、新周刊《为什么理发店里，见不到女Tony？》
3、湃客工坊《从职业拳手到开女子拳馆，我的“滚烫”人生 | 未完待叙》
4、中国城市规划协会《她视角 | 重构公共空间权力，建设女性友好空间》
编辑｜Kiiki
文字｜姜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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