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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走亲戚,小孩最喜欢,有吃有玩还有红包拿。小时候我家因父亲成分不好,很多亲戚是不来往的。看到别的孩子欢天喜地跟着大人去做客,我羡慕得只掉口水,可我能到哪个亲戚家去呢?
搜索童年的记忆,只有外婆家,那是我唯一的去处。其实母亲的亲妈去世很早,别说我没见过,就连母亲自己都没印象,因为她七岁就没了爹娘,被人抱去当了童养媳。而这个慈爱的外婆只是母亲后来结识的干娘,却视母亲为亲生的闺女。
那时我并不知此详情,一直当自己是外婆的大宝贝亲外孙,不读书的假日里成天想着到外婆家去蹭吃。外婆家倒不是很远,走个十来里沙石大马路就到。
母亲经不住我的哀求,天黑收工回家便收拾点干菜,把几个鸡蛋放进小提篮里,嘱咐我明早送去孝敬外公外婆。
第二天一早,匆匆吃罢早饭,我便乐颠颠地挎着篮子上路,感觉天空仿佛比以往都蔚蓝。路上行人很少,大马路像道灰黄的飘带蜿蜒在葱绿的山脚下。扫路工大清早把粗沙子扫到路的中间,沙子在布鞋底下嘎吱作响,低头寻觅还能捡到大货车掉落的螺丝来玩。两旁光洁平整的细沙极为细腻,尤其那竹梢划过的斜痕更像是女孩头上刚梳理过的发髻,一丝丝,匀称而美丽。偶尔“叭——”地一声长鸣,货车轰然飞驰而过,裹挟起一股灰黄的沙雾,弥漫好长一段路,鼻孔里满是好闻的油味儿。没有汽车惊扰,道旁的木子树上小鸟儿也叽喳打闹,树下草丛中除了追舞的蝴蝶,有时还能找到一树红红的酸甜的地泡子。
外婆在我印象中,永远是花白的发髻盘于脑后,深蓝色粗布大襟衣,别致的蓝布盘扣从胸前斜到腋下;一条裤腿宽宽的黑裤子,裤脚用黑色的绑带缠紧,像个练功夫的老太。但看那双三寸金莲裹着小脚,似乎用截指头轻轻一点就会摔倒;脚下的黑布鞋又小又尖,偏套着白色的粗布袜子,显得格外分明。身材娇小的外婆却很干练,特别慈祥。
似乎心有灵犀,每逢我一到村口,总能老远看见笑盈盈的外婆,站在门前的柿子树下。走近了,我边喊边拽起外婆的衣角,她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笑得满脸的皱纹像是撒开了一张渔网。“早上灶膛里火笑个不停,我就知道我的宝贝外孙要来看我了。”说罢,她用温热长满老茧的手牵上我的小手,迈动她的小脚,便直把我往厨房里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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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房屋分前后两院,大舅一家住前院,外公外婆带着哑巴二舅住后院。后院不大,摆满了箩筐木头之类的杂物,还有一条老大的木工长凳,堆放着外公的木匠家伙。外公干活回家一进门就先摸我的脸蛋,总忘记去脸盆洗手。“你要好好刮刮你那脏手,别弄疼了孩子。”外婆很不满意刚刚他对我的举动。说实在的,外公的手抹在脸上确实有种被茅草割的蛰疼,因为他大手满是厚厚的茧子和开裂的糙皮。
外婆家的零食真多!剥好晾干的花生米,香甜的冻米糖,脆脆的葵花籽,又咸又辣的北瓜枣,酸酸的笋干拌着酸酸的豆子,还有外公地里砍来的甜蔗杆。在外婆玩两天,除了没鞭炮耍外,真抵得上在家过年。
每天的饭桌上,煎鸡蛋饼,韭菜炒鸡蛋,水煮荷包蛋,外婆每餐变换着花样。外公坐在八仙桌上位的椅子上,晚餐总要喝点小酒,但他两根筷子夹起的鸡蛋却无一例外都放进我的碗里,“外孙老爷要吃饱啊,外公天天都有吃的。”外婆看我吃得香甜,脸上笑得沟沟壑壑。“赶明天你起个大早去,看看有没有猪肉剁?”外婆望着外公有时会叮嘱一声。
外公是做木匠的,常上门替人打点家具搭个猪栏茅厕的。他右手食指受过伤不能弯曲,所以他每次伸筷子夹菜时,食指总平直地指着前方。那时,只要外公有空闲便躺在屋檐下的一张摇椅上,我爱搬个小凳子坐在他身旁,看他端起冒着丝丝热气的茶盅,深深地唏嘘一口茶水,那个惬意的神态,甭提有多美了。趁外公眯眼入睡,我也会偷偷端起外公的茶盅悄悄呡上一口,呀!好苦。我不明白外公干嘛泡这么苦的茶来过茶瘾?
外公看我龇牙咧嘴的,总笑得特别开怀,那根挺直的食指更是对我指个不停。他还会变魔术,总是出其不意地掏出一包香甜的酥糖来,每每看到这,我的眼睛都会睁得闪亮闪亮。他那食指笔直对着我,仅用拇指和中指灵巧地拆开包裹的方纸片。他嘴巴张的大大的,假装要全倒进自己的嘴去,惹得我猴急着想要扒开他的大嘴来。实际上进他嘴的仅是一点粉末,逗弄一番后就全部塞给我,外公似乎特欣赏我满嘴糖粉的小馋猫吃相。等我把那方纸片舔完,便又搬起他那根食指,总想替他掰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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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睡到床上,外公的大手依然是我的玩具,当然被条上也有外公削的其他小玩意儿。外公喜欢搂着我睡,但我更多还是和外婆睡一头,外公头边常有猫的呼噜声。外婆也爱把我拥抱在怀里,往往外公都已酣然入睡了,她依然还在和我话拉着。
外公家养了一只大肥猫,毛茸茸的,时常缩成个团儿,两只耳朵直直竖在脑袋上,一对金黄色的圆眼珠,圆溜溜亮晶晶的,有些胆怯地望着我。外公任凭它躺在怀里,不时手掌爱抚着滑滑的猫身,蹭着它圆鼓隆咚的小脑袋。大肥猫趴在他怀里打盹睡觉,有时就像个婴儿般仰面躺着,有时会用两只前腿如同人手般来拥抱外公的大手,要不就伸出柔软的细砂纸似的红舌头亲昵地舔着外公的手指尖。大肥猫在外公家就是家庭一员,享有着为所欲为的权利——可以钻进外公的被窝儿睡觉,可以跳到桌上来吃饭,或蹲在桌角,想吃什么就朝什么喵喵叫两声。但我还是有些怕它,特别是当它趴在外公那头睡觉时,那呼噜呼噜的声音,总怕它咬着我了。
看外婆洗脚,解开那长长的裹脚布,折弯了的脚趾竟反垫在脚心,脚背高高隆起,不禁替外婆感到生疼不已。外婆的脚真小,她的布鞋我都穿不进去,每逢她帮我洗完脚只能去趿拉外公的布鞋,仿佛是两只小船总不听我的驾驭。孩提时不懂事,我嘲笑过外婆的小脚,模仿过外婆摇晃走路的情形。外婆说,小时候裹脚好可怜,硬是被大人把脚趾生硬折断,用白布条使劲儿缠紧,关在房里不准外出,也不许解开,否则被抓着重新来绑更钻心的疼,直到几个月后,骨骼变形,长平了脚心。我听着心中一阵阵寒颤,辛亏我不是女孩,但那隐隐的痛却让我破天荒地失眠了一次。
去外婆家,是我孩提时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每念起童年的外公外婆,仿佛平地涌起一股热浪,将我浑身上下都浸泡在满满的滚热的慈爱中。
我到外地读书后,去外婆家就很少了。有一次,我竟在学校当地的大街路口望见了外婆,她依然笑得眼睛迷成一条缝,依然是一脸笑意的脸上蒙着渔网般的皱纹。我老远朝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喊了一声外婆,可等我跑近,却怎么也没能找到。后来一想,肯定认错了人,外婆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一双小脚也不可能走这么远的路,她更不知我读书的地方。待我放假回家向母亲谈起,母亲却告诉一个痛苦不堪的消息,一个令我终生遗憾的噩耗。外婆早就在年后去了天国,她还把陪伴一生的外公一同带走。他们走的匆忙,也走得平静,都是在夜半熟睡中安详离去。
这痛楚撕心裂肺,这遗憾无以弥补,我直怪罪家人为何没人知晓我一声。我计算着那次路口相见的日子,竟然如此巧合!或许是幂幂之中,外婆还惦念着我这个贪吃却不孝顺的外孙吧,那次真的是外婆,我真的没看花眼!
如今,外公外婆离开我很多年了,我多想去重温那沉淀心湖的时光,去追念那流逝已久的纯真。可是岁月无情,记忆残缺,不知咋的,回味起这份沉甸甸的爱,总觉得无法用言语来表达,除了内心的惘然若失,便是眼眶里泪花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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