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广州）罗海
七十年代中期，下放知青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之一就是“病退”，并由此而演出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喜剧。
“xx已病退回城了”；“xx正在办理病退手续”之类的传闻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那一年我已年届二十五，生产队原有十多个知青，经招工、升学、当兵和转点，只剩下我一人，形单影只，无奈地守着知青点偌大的一排茅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生活单调而窘迫。依我的家庭出身，恐怕只有扎根农村一辈子了，生产队的大嫂也看出了这一点，劝我在农村找个媳妇居家过日子，“城市也不见得好，吃的都是三年前的陈米。”大嫂们都这样开导我。一时间上门提亲，介绍对象的不少。但令我气结和烦恼的是，女方多为地主富农或伪连长、保长之类的家庭背景，实难接受。
正对前程感到无限迷茫和惆怅时，“病退”对我来说，无疑是一剂强心针，既然不能升学、招工、返城无望，何不设法病退呢。病退对谁都一视同仁，与家庭出身无关，天助我也！
于是我打醒精神关注着病退的有关情况，结果发现病退是有条件的，并非凡病必退，能病退的是指丧失劳动力或因病不适合从事农业生产；以及因病久治不愈，无独立生活能力的知青。可病退的病有肺结核、肝炎、心脏病等。当我了解到具体政策时，不禁大为沮丧，这些病与我毫不沾边，我是生产队的强劳力，拿最高的工分，挑上200斤的担子可以一口气走上几公里，犁田耙田等农田重活也难不倒我。而且我还有个“外交部长”的绰号，因是单身，无家室拖累；外派的活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修堤筑坝，开山抬石头，何病之有，真是退无退路。
想来想去，我身上倒是有一种病可以尝试病退，即我五岁时割了盲肠，肚子上有一刀口。于是我去县医院咨询，结果使我更为丧气。医生称盲肠本是无用之物，割了反倒对身体有好处。我辩称每到阴雨天，刀口就隐隐着疼，有后遗症，不能坚持农业生产。医生说并无大碍，吃几片消炎片就可以了。
后来，病退的成功人士越来越多，甚至公社篮球队的几位知青也病退了，令我大惑不解。几个月前，我还看到这几位球场骁将比赛时生龙活虎的身影。与此同时，各种制造病情的传言像野火一样在知青点四处蔓延，各种离奇的、闻所未闻的秘诀和配方令人半信半疑、怦然心动，跃跃欲试。
面对甚嚣尘上的病退浪潮，我采取了冷静的分析态度，通过对病退案例及收集调研对比，我发现病退成功率最高的是急性肾炎。有“前科”的知青介绍说，急性肾炎的主要症状是血尿、蛋白尿和腰疼。制造血尿和蛋白尿的工艺很简单，早晨起床后的第一泡尿（据称内有沉淀物）中滴上几滴手指血，然后将粘在蛋壳上的蛋清弄一点到尿中，搅拌一阵后装入小瓶内。待医生要验尿时，在厕所内将其倒入医院的验尿器皿中即可。至于腰疼更好办，见到医生时作愁眉苦脸，万分痛苦状，诉说近日腰疼得厉害，直不起来。
按理说，已有成功制造急性肾炎的实例，照葫芦画瓢，应是十拿九稳的了，实则不然，这其中有个“度”的问题，掌握不好就会露出破绽，难免失败。由于返城心切，我误以为血和蛋白的含量越高，病情就越严重，就越容易病退。于是在尿里多放了几滴血和一些蛋清，尿看上去好像淡淡的红葡萄酒。结果是事与愿违，在医院露了馅，不知何故，护士要将尿倒入试管，放在酒精灯上烤一烤，晃上二晃、试管壁上居然出现了白色的蛋皮。护士大声喝道；谁的尿，谁的尿，我一看苗头不对，赶紧灰溜溜地走了。
吸取失败的教训，经严格配方和谨慎操作后，第二次顺利过了关（医生完全知道这套鬼把戏，不过高抬贵手而已，这是以后才知道的），病历上“急性肾炎”几个字，对一般人来说是恐怖的、痛苦的，但对我而言，却不异于金榜题名，兴奋得像范进中举一般，恨不得向路人狂呼：我患肾炎了，捧着病历，我渴望人生路上出现新的转折，憧憬着返城后的欢乐和如意算盘，美好前程似乎在向我招手。
回到生产队，我找到队长，说我患有传染性极强的急性肾炎，并拿出病历证明此言不虚，希望生产队出具证明去公社办理病退手续。生产队长一听是传染病，吓了一跳，连忙追问是否会像鸡瘟一样传染，我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并吓唬他说传染性比鸡瘟更厉害。
在等待病退的半年时间内，全村老少对我敬而远之，不说提亲的大嫂再不登门，就是几个说得来的回乡知青也不打照面，生产队也不安排农活，大家像避瘟神一样躲着我。为了病退，我忍辱负重，十分知趣地尽量呆在屋子里，以免“传染”给生产队。白天睡觉或去料理一下自留地，晚上则守着一盏孤灯，听着半导体收音机报道的“莺歌燕舞”的大好形势，苦苦地等待着那一纸病退的通知。
命运真是会捉弄人，在等待病退的期间，我父亲所谓的历史问题得到部分解决，正好此时有一工厂招翻砂工，生产队就极力推荐我去了该厂，堂而皇之返城，成了工人阶级的一员。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现在我们老知青聚首时，发现病退返城的知青-我原先心目中的幸运儿，命运却多不济，因是病退返城，大企业、国营单位轮不到他们，多呆在街道小厂或沿街叫卖，经历坎坷，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在改革浪潮到来之际，他们又多率先下岗或提前退休。每当提到病退这个字眼时，老知青都会含泪大笑，豁达地对待这人生路上的悲喜剧，这笑声既包含着对那段荒唐历史的否定和嘲弄，也包含着对我们社会不断进步的欣慰和期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