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上的春天
■魏旭凯
高原的风,像刻骨的刀。凛冽的呼啸声中,氧气显得稀薄而珍贵。抬头望去,苍茫雪山如银龙盘踞天际,云幕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在这片海拔5000米的高原地区,驻守着一群年轻官兵。他们脸庞被紫外线灼成紫红色,嘴唇干裂,但目光清澈而机警,闪耀着青春的光彩。
一
“班长,巡逻装备检查完了,氧气瓶和防寒服都带齐了!”上等兵王磊跺了跺脚,朝身后喊道。班长李远山从远处走来,呼出的白气凝成霜雾。他拍了拍王磊的肩膀,笑道:“你倒是适应得挺快,刚来那会儿,连路都走不稳呢。”
高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巡逻队刚出发不久,狂风裹挟着雪粒劈头盖脸砸来,能见度骤降到不足5米。官兵弓着腰,用背包绳彼此串联,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挪动。
突然,新兵张子航一脚踩空,半个身子滑进附近的冰裂缝中。千钧一发之际,李远山猛地扑过去抓住他,吼道:“抓紧!别松手!”后面的战士也迅速赶来,用绳索将张子航拽了上来。惊魂未定的张子航瘫坐在雪地上,李远山从怀里掏出一块奶渣塞给他:“吃两口,缓缓劲儿。咱们高原兵,骨头比冰还硬!”
寒风在耳畔嘶吼,张子航嚼着奶渣,望向班长的背影。只见他迷彩服后襟结了一层冰壳,随着他的步伐发出细碎的咔嗒声。这个总把“骨头比冰硬”挂在嘴边的老兵,右腿其实一直被关节炎折磨着。
“注意脚下!”李远山突然低喝,冰镐狠狠扎进前方雪地。积雪簌簌塌陷,露出一道幽蓝的冰裂隙,有两三米宽。“绕过去!”他哑着嗓子指挥,声音却被狂风撕扯得支离破碎。队伍末尾的王磊突然踉跄栽倒,氧气面罩上的结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氧气阀冻住了!”李远山摸出贴身放着的保温水壶,拧开盖子就往阀门上浇。多年戍边生涯,这个水壶的壶身早已坑坑洼洼。热水融开冰碴,王磊及时吸氧,呼吸声终于缓了下来。
暮色四合,他们在一处背风坡停下来。张子航蜷在睡袋里,摸出兜里皱巴巴的全家福。照片边缘染着的褐色痕迹,是去年母亲寄来的牛肉干渗出来的油染上的。“娃,累了就嚼一块……”信纸早被雪水泡烂,母亲的字却烙在他胸腔里,随着心跳发烫。
夜里,李远山在寂冷中哼起调子,沙哑的嗓音裹着雪粒,是他云南老家的山歌。月光劈开云层,照见他露出衣领的一根红绳——红绳末端系着颗乳牙,是他女儿4岁时换下的牙。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女儿天真的问话——“爸爸,等牙牙长出来,你就回家了,对不?”
凌晨时分,暴雪初歇。星辰闪烁于天幕,雪山轮廓泛着冷冽的银边。官兵用刺刀在冰面刻下巡逻标记,蜿蜒的刻痕像一条沉默奔涌的河。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长到仿佛能触到身后几千公里外的万家灯火。
二
“为什么选择来高原?”
这是中士赵志强被问过最多的问题。他总是笑着指向营房外的一块巨石——石面上用红漆写着“此心安处是吾乡”。5年前,这个来自江南水乡的“95后”新兵,第一次踏上高原时,头痛欲裂,吐得昏天黑地。班长递给他一罐葡萄糖说,习惯了就好。
一天凌晨,赵志强被紧急集合的哨声惊醒。原来,暴风雪导致通信基站故障,巡逻分队失联。连长带着赵志强和3名战士,顶着零下30摄氏度的严寒,徒步向海拔5200米的哨点进发。赵志强的棉帽在半路被狂风掀飞,他咬着牙,追着捡起帽子继续前行。
找到失联战友时,他们正挤在背风的岩石后,用体温互相取暖。赵志强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一名伤员身上,背起他就往山下冲。那一夜,他的手指被冻伤,落下了病根,可他却在日记里写道:“风雪再大,也盖不住界碑上的国徽。”
如今,赵志强成了连队最年轻的“老高原”。他带着新兵在营区旁开垦出一小块“生命田”,用废旧汽油桶改造成温室,种出萝卜和白菜。
那天寒风卷着雪粒扑向哨所窗棂,赵志强就着台灯昏黄的光线擦拭界碑拓片。新兵李锐凑过来,手指抚过拓片上的“中国”字样,问:“班长,听说这拓片是你们用牙刷蘸着机油一点点刷出来的?”
话音未落,警报声撕裂夜空。三号巡逻线红外监测显示异常,30公里外有可疑热源。赵志强抓起装具冲进风雪中,李锐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氧气面罩里凝满白霜。他们在冰川裂隙边缘发现一个人。他裹着牦牛皮蜷缩成团,竟是一个发着高烧的牧羊少年。
“接应组还要两小时。”李锐盯着开始泛青的天际线,雪盲症让他视线模糊。赵志强把少年裹进自己的防寒睡袋,摸出贴身带着的葡萄糖粉喂进少年口中。他凑近少年耳畔,哼着江南小调——就像他初上高原吐得昏天黑地时,班长给他哼北方民谣。
朝阳刺破云层,直升机旋翼搅碎冰晶。赵志强立在融化的雪水里,看少年被抬上担架。牧羊少年突然挣扎着坐起,将转经筒塞进他的掌心,用生硬的汉语说:“谢谢你,解放军叔叔。”
回到营地,“生命田”的塑料布被狂风掀开半角。赵志强蹲下来,将塑料布重新铺好。熄灯号响起,月光淌过巨石上的红漆。赵志强翻开日记本,用冻伤的手指在崭新一页写下歪扭的字迹:“春天不远了。”
(本文选自2025年2月18日《解放军报》“长征副刊”版)
编辑:李玉洁
主编:张诗梦
来源:解放军报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