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上的春天
■魏旭凯
三
界碑,是高原战士心中最神圣的坐标。
通往界碑的路,被称为“天梯”。近70度的陡坡上,108级铁梯镶嵌在悬崖绝壁之间,扶手结满冰凌。上等兵刘阳第一次攀爬时,双腿抖得像筛糠,班长在他腰间系上安全绳,大喝一声:“抬头!看界碑!”
刘阳永远记得那一刻——界碑矗立在雪山之巅,五星红旗在湛蓝的天幕下猎猎飞扬。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嘱托:“咱们刘家三代从军,你爸守过海岛,你去守高原,光荣!”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一把抹去,继续向上攀登。
那天下哨时,刘阳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年轻的父亲站在礁石上,背后的海天与眼前雪山竟有几分相似。他在照片背面添上一行小字:“爸,我也成了您。”
此时,寒风裹挟着雪粒砸在刘阳的防寒面罩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他紧了紧手中的钢枪,沿着巡逻线向前挪动。这是他在界碑旁执勤的第7个月,膝盖早已习惯一深一浅地陷进积雪,只是每次路过108级铁梯时,后背仍会条件反射般渗出冷汗。
如果说,爬“天梯”是让刘阳在地理环境上对界碑有了真切感受,那么此后的一次经历,让刘阳对戍边生活有了更具生命意蕴的认识。
那是一次夜间潜伏。
“小刘!3点钟方向!”班长的低喝刺破风雪。刘阳迅速伏身,透过瞄准镜看到百米外有团黑影在雪坡上蠕动——像头受伤的岩羊。他刚要松口气,却发现雪地上有几串凌乱的脚印,形状不似兽类。班长的手重重按在他肩头:“带两个人绕到后面,我在这儿盯着。”
当3道人影从冰川裂隙中冒头时,刘阳的手电光柱如利剑劈开黑暗。紧张中,对方怀里跌落的不是刘阳预想中的违禁品,而是裹在羊皮里的小孩,小脸冻得青紫。询问中,大家才明白,小孩病重,这3位老乡正着急将他送往医院。班长见状,赶紧解开大衣,把孩子抱在怀里。班长解开大衣扣子的动作,让刘阳突然觉得——多年前,守卫海岛的父亲,也许就是这样用体温焐热过遇险渔民的孩子。
黎明时分,界碑上的“中国”二字被朝阳镀成金色。刘阳摩挲着照片背面新增的第3行字迹,那是他昨夜用铅笔匆匆写的:“爷爷,我对守护在这里的意义,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听到积雪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忽然明白,军人守着的从来不只是界碑,更是让生命能在寒夜里找到归途的微光。
四
退伍季的高原,与以往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在大家心里多了一些默默而凝重的告别。
四级军士长周浩最后一次巡逻归来,从怀里摸出一块鹅卵石,轻轻放在连队的“戍边石”堆里。石头上刻着“此身许国,此心无悔”,字迹被高原的烈日晒得发白。官兵列队敬礼,他忽然转身奔向哨位,对着群山嘶吼:“我守了你12年,今天……要走了啊!”
吼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雪雀。官兵红了眼眶,却听见周浩又咧嘴一笑:“哭啥?我泪里掺着冰碴子,早不会流了!”可转身的刹那,有人看见他偷偷抹了把脸。
车子启动时,全连唱起了《祖国不会忘记》。周浩把头探出车窗,拼命挥手。雪山依旧沉默,界碑依旧伫立,只有风卷起雪粒,将车辙印渐渐掩埋。
在高原战士的字典里,“家”是界碑旁的一捧雪,“国”是刺破云层的一束光。他们用青春丈量雪峰的高度,用热血温暖冻土的温度。而雪山之巅那抹永不褪色的红,正是中国军人写给祖国的告白书。
寒风卷着细雪掠过站台,周浩攥紧军功章,听见胸腔里仿佛呼啸着12年前的风声。返乡列车即将进站,他忽然蹲下身,把脸深深埋进掌心——指缝间还残留着界碑的味道。
“班长!”快递员举着迷彩包裹追上来,箱角结着晶莹的冰晶。拆开层层棉絮,6块戍边石拼成雪莲形状,新兵们稚嫩的刻痕覆在陈年字迹上:“此心安处是吾乡”。
回到家之后的一个深夜,周浩在汽修厂顶楼架起望远镜。在机油与钢锈的气息中,北斗七星正悬在当年哨所的方向。他拧开老式军用水壶,已经凉了的水滚过喉咙,仿佛流出一道灼热的银河。
第二年惊蛰,山脚下的小学多了位课外辅导员。孩子们抚摸着他带来的戍边石,听高原的故事在春雷中苏醒。
“周老师,界碑会冷吗?”扎羊角辫的藏族女孩仰头问。
周浩望向教室窗外抽芽的柳枝,笑着把石头放进她掌心:“当春天爬上5000米雪山时,界碑上的国徽会开出太阳花。”
(本文选自2025年2月18日《解放军报》“长征副刊”版)
编辑:李玉洁
主编:张诗梦
来源:解放军报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