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首苏轼在贬谪黄州时写下的《洗儿诗》,诗中寄托的“愚且鲁”的愿望,既是对官场倾轧的辛辣讽刺,更是一位父亲对幼子最卑微的祈求。然而,命运却以最残酷的方式回应了这份父爱——诗中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婴儿苏遁,仅在人世停留了不到一年便夭折,成为苏轼一生无法愈合的伤痛。

1083年秋,苏轼在黄州迎来了第四个儿子苏遁的降生。此时的他,刚经历“乌台诗案”的九死一生。因反对王安石新法并写诗讥讽朝政,苏轼被御史台构陷下狱,狱中百余日“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虽因王安石等人求情免死,却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俸禄微薄,需亲自垦荒种地糊口,自号“东坡居士”的落魄从此流传后世。
苏遁的出生,是这段灰暗岁月中难得的慰藉。洗儿宴上,苏轼提笔写下《洗儿诗》,表面戏谑实则字字泣血:“我被聪明误一生”的愤懑,既是对自身才华招祸的反思,亦是对朝堂上“愚且鲁”却身居高位的权臣的讽刺。他渴望幼子能避开父辈的悲剧,在混沌中平安终老。然而,这份愿望在命运面前脆弱如纸。

苏遁的乳名“干儿”暗含“遁世”之意,苏轼曾赞其“颀然颖异”,眉眼间似有早慧之相。然而,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奉诏调任汝州,举家北上途中,未满周岁的苏遁因舟车劳顿夭折于金陵。这个被父亲以反讽诗句祈求平安的孩子,终究未能逃过命运的劫数。
苏轼为此写下两首悼亡诗,其中“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泄水”之句,令后世学者纪昀亦感叹“沉痛至极”。更令人唏嘘的是,苏遁的生母王朝云——苏轼最珍爱的红颜知己,也在多年后病逝于惠州,年仅34岁。母子二人的早逝,如同双刃剑,将苏轼的余生刺得千疮百孔。
苏遁的夭折,让《洗儿诗》的讽刺更显悲凉。诗中“无灾无难到公卿”的愿景,本是对官僚体系的嘲弄,却因幼子的早逝,化作对无常命运的无声控诉。后世文人如杨廉、钱谦益虽写诗反驳苏轼的观点,但无人能否认,这四句诗已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复杂的父爱宣言:它既是对权力的不屑,也是对平凡人生的渴望,更是对“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宿命论式叹息。
苏轼晚年将另一种智慧传递给幼子苏过。临终前所作的《庐山烟雨》,以“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道破人生幻灭与超脱,这份历经沧桑的豁达,或许正是苏遁早夭悲剧催生的领悟。

苏遁的夭折,不仅是苏轼个人的悲剧,更是中国古代文人命运的一个缩影。当我们在千年后重读这首诗,看到的不仅是一位父亲的无奈与讽刺,更是一个时代对知识分子的集体拷问:若连“愚且鲁”都无法保全生命,所谓“聪明”的价值又该栖身何处?
苏遁的墓碑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但那首28字的《洗儿诗》,却以最锋利的方式,将父爱与悲愿刻入了文明的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