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连的生活远比我想象的艰苦。队列训练、叠军被、擦拭枪械,每一项都让我手忙脚乱。尤其让我头疼的是我们的班长,李建国。他就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炮仗,吼声震天,总能精准地捕捉到我的错误。“张国强!你看看你的站姿,简直像根被风吹弯的豆芽菜!”他的批评总是毫不留情,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实话,我对李建国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身材魁梧,像头壮实的棕熊,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总是瞪得圆圆的,走路带风,气势十足。我私下里觉得他不好相处,就像一只浑身是刺的仙人掌。战友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虎”,据说上一年他把一个新兵训得直接打了退堂鼓。想到这里,我心里更加忐忑。
离开家那天,母亲特意起了个大早,煮了一锅象征圆满的红糖鸡蛋。父亲则默默地蹲在门口抽着旱烟,眼圈红红的,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临走时,他颤巍巍地掏出一小包红糖,塞到我手里,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手背:“闺女还小,你在部队好好干,给咱家争口气。”我紧紧攥着那包红糖,头也不回地跑向大队部,生怕眼泪决堤。那包红糖,沉甸甸的,像父亲对我的期盼,也像一块压在我肩头的石头。
到了部队,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魔鬼训练”。站军姿,汗水浸透了衣衫,蚊虫叮咬也成了家常便饭。李建国从不心慈手软,训练起来就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一次,我实在忍受不了蚊子的骚扰,偷偷地拍了一下,结果被他当场抓住。“张国强!立正!”他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训练场上响起,“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样子!蚊子咬几口就受不了,以后上了战场怎么办?”我心里暗暗叫苦:这怎么还能扯到上战场呢?简直就是小题大做!
就是这样一位在训练场上铁面无私的“老虎”,私下里却展现出 completely different 的一面。一天夜里,我值班巡逻,听到宿舍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我悄悄走过去,透过门缝看到李建国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信,神情专注,仿佛变了个人。信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娟秀的小字:“妹妹,这个月省下的津贴都寄给你了,够补课费了吧?别担心哥,部队伙食好着呢……”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想起了自己的妹妹王小梅,也正是需要钱交学费的年纪。每次收到家里的信,都说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在部队服役。可我知道,妹妹的学费就像一座大山,压得父母喘不过气。他们总是报喜不报忧,就像冬天里的梅花,默默承受着风雪的侵袭。
那段时间,我常常失眠。听着战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妹妹那张清瘦的小脸。她就像一颗小小的向日葵,渴望阳光和雨露。我多想为她做点什么,却又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就像被困在迷宫里,找不到出口。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一次野外拉练。那天骄阳似火,我们负重20公里急行军。就在还剩5公里的时候,我的脚踝突然扭伤,疼痛难忍。李建国毫不犹豫地背起我,他的后背宽阔温暖,像一座坚实的山峰。我闻到他身上混杂着汗水和肥皂的淡淡清香。到达终点后,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包红糖递给我:“喏,我妹妹寄来的,你这小身板得补补。”那一刻,我的鼻子酸酸的,想起了父亲给我的那包红糖,想起了他布满老茧的手。这包红糖,就像一根细细的红线,将我和李建国的心连接在一起。
两年后,我转业回到家乡。妹妹王小梅已经上高中了,是村里唯一的女高中生。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要相亲,非要我陪她一起去。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冬日,我们来到了县城的国营饭店。一进门,我愣住了——坐在那里的竟然是李建国!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小梅和他妹妹是同桌,他们已经通信两年了。这就像一出精心安排的戏剧,所有的铺垫都在这一刻揭晓。
这门亲事起初并不顺利。村里人说李建国是城里人,我们高攀了;说城乡户口差距太大,怕小梅吃亏。父母也犹豫不决,左右为难。就像一艘小船航行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小梅哭了好几次,但她始终没有放弃。她拿出李建国写给他妹妹的信,一封封,一页页,上面写满了对妹妹的关心和爱护。这些信,就像一盏盏明灯,照亮了小梅前进的道路。
1979年的春天,我主动承担起“媒人”的角色,四处奔走,终于把小梅的户口迁到了县城,他们的婚事也顺利办成了。婚礼那天,李建国红着眼眶对我说:“老战友,没想到我们还能成为一家人。”他郑重地递给我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包红糖。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把当年的情分还回来了。这包红糖,见证了我们从战友到亲人的转变,也象征着我们之间深厚的感情。
如今,他们结婚二十周年了,外甥女也考上了军校。李建国高兴得像个孩子,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夕阳西下,我们坐在院子里他们新婚时种下的石榴树下,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就像我们幸福美满的生活。我们举杯共饮,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要不是你当年掉队,我也不会背你;要不是背你,也不会心软给你红糖;要不是给你红糖……”李建国感慨万千。我笑着打断他:“得了吧,就你那字写得像蚂蚁爬似的,要不是我妹妹心地善良,谁能看上你?”我们相视大笑,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夜幕降临,石榴树上的果实红得发亮,像一颗颗闪耀的红星,也像当年军营里那面鲜艳的旗帜。李建国常说的那句话“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样子”,如今早已融入我们的血液,也传承给了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