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忆
一一我的父亲吴彥文
●文/吴万哲(陕西宝鸡)
来源公众号:西府新传奇

我的父亲吴彦文离开这个世界整整十五个年头了。我虽然喜欢划拉些文字,写了无数的人物,可却一个字也没有写过他。父亲是个农民,一辈子与黄土地打交道,没有凌人的丰功,也没有骄人的伟业,但在我心中,他却是座气势磅礴的大山,须终生崇拜与仰视,我生怕我孱弱的文笔破坏了他峻拔伟岸的形象。我的老祖是宋代抗金英雄、位列“南宋七王”的吴玠、吴璘,可到了祖父那代却成了地地道道的赤贫。父亲生于一九三零年农历二月十二,是家中长子,上过三年学,十二岁起给地主放牛,十五岁开始做小长工,一直持续到土改的一九五二年。他个头不足一米六,加之从小饥寒交迫,长得十分瘦削孱弱,但干活却非常有力气,很受雇主喜爱,常常这家活未干完那家又找上门来。他的这段打工经历,不仅使他精通了农活的十八般武艺,成了庄稼“把式”,也历练了他做人处事的许多本领,为日后人生起到重要作用。
父亲一生最大特点就是热爱劳动。在我的记忆里,他人生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疲乏”“劳累”等字眼,一生总有干不完的活。大集体那阵,每天凌晨四五点起床,先挑几担生活用水,再和母亲一起掀磨磨面,天明又去生产队劳动,午休时还要忙中偷闲割一点烧柴,吃罢晚饭,又摸黑到自留地捣饬,不到十一二点绝不歇息。一年365天,他几乎出满勤,常被生产队评为“劳动标兵”。包产分户后他把土地看得更金贵,人更勤苦了,一年四季披星星戴月亮,珍分惜秒在地头刨扒。他患有严重的慢支病,每天凌晨下炕总有一通撕心裂肺的长咳,这长咳也成了唤醒一家人起床的号角。我就是在无数个美梦中被这长咳惊醒,尔后跟他下地的。他有个口头禅“算缓着把××活儿干一下”。村人笑问算缓着咋干活?他笑说“干活不也是歇缓嘛!”“干活是一种休息!”成了他一生的信条,他似乎一天不干活就浑身难受。后来生活好点了,我多次劝他出来游玩一下,可他总说忙。一次来市上看病,住了一个晚上便跑回去了。他放心不下他的牛,更放心不下地里的活。70岁后体力明显不支,我劝他把家交给弟弟自己好好歇歇,他却生气地吼我:“干不成活了,还活着弄啥?”在他眼中人活着就是为了干活,他把永不疲倦地挥洒汗水,看作最高尚、最快乐的事,把“劳动幸福”的理念诠释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

受过严寒的人最知春天的温暖。父亲是个苦出身,对新社会有着特别的感情。他是我们村最早办互助组、入党、入社的人,还30多年担任村干部,为集体经济发展尽智竭力,贡献着自己的一切。家乡《大庄村志》专为他立传,说他“长期担任大队高级社会计、大队管委会委员、革委会委员、党支部委员、大队文书、会计。熟悉珠算,工作积极,办事热心。”父亲说是村干部,实际就是个打杂、剜烟锅、跑腿的,计算各种各样的老婆账,填写多如牛毛的报表,撰写传递一份份公文。那时村干部都不拖产,白天和社员一起下地干活,晚上爬在自家炕头,面对一盏如豆油灯加班加点“办公”。往往我们睡一觉了他还在写在算,有时直熬通宵。当时人外出都要到大队开一份手写的“介绍信”,否则就是盲流要抓去蹲牢房,我们村是个五六百口人的大村,家里一年四季总有蚂蚁不断头要介绍的人。父亲不管闲忙,总是笑脸相迎,及时办理,从不误事。
那些年月,农民每年都要出义务工,村人称“做工”,军事化管理,到很远的地方修水利、修公路,大队要派一名干部管理。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便升了“军职”,一去就是大半年。工地还不管饭,只烧些开水,要村人送馍和炒面。馍是四面见锯的“黄队长”,百多里送去,都成了渣渣,只能用开水泡了喝糊糊,又长期吃不到食油和青菜,每当回家人瘦得失了形,可往往这趟差出完那趟又在等他。做工者都是从各小队抽的人,许多还是村上的“牙骨客”,管理难度可想而知,可父亲总是管理得平平妥妥,没出过意外,而且任务完成得很好,以至后来公社团长不在时,常常委托父亲代管全公社。七十年代我们村在一个大荒沟办起林场,又让父亲兼任场长,距家十几里,干活辛苦不说,都是大男人不会做饭,每三天晚上回家背一次馍,天不明又要回去。就这样,他带领几个人,不几年把一条几十里的大荒沟抚育栽培成郁郁葱葱的洋槐林,每到夏天槐花盛开,繁花似锦,至今还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六十年代中期,父亲响应党的号召,作为贫协代表进驻全公社(镇)唯一的酒房七年制学校,担负管理学校的重任。当时国家意图,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任务是“斗批改”,管好方向,还要组织学生“批斗”有“政治问题”的老师。可他深知没文化的苦,对每个老师都非常尊敬,将许多被打倒的“臭老九”大胆起用,委以重任。还亲自站讲台,用切身体会讲没文化的苦,教育“娃娃伙”“好好念书”。一个初小文化的泥腿子站上了中学讲台,一时传为佳话。教师中有许多凤翔人,家里没粮吃,父亲便偷偷从队上给买些粮,聊补无米之炊。后来遭人举报,父亲便把自家卖猪国家奖励的粮食票无偿给了老师。多年后,我见到那几个老师,他们还非常怀念父亲,说他是个难得的好人。要知道那个年代粮食比金子还贵重,一袋粮能救好几条命啊!

那个时候运动多,农村奉行“有
枣没枣打三杆”,父亲也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人批斗过,打过,罢免过,可不久却又“官复原职”。包产到户后,他多次辞职,可乡村领导不让,硬让再干几年。就这样村上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却从60年代一直干到90年代末,成了全镇唯一一个“老汉会计”, 65岁才卸任。父亲当村干部几十年,遇事总是以身作则,吃苦在前,多年后许多人还说起他的好。一次,一个很远的外村人和我说起父亲,动情地说:你爸那人好得很,我们一起做过几次工,他领工从不训人,出工总走在前面,休息时别人还没起来,他就先干,说“咱算缓着干吧!”弄得别人不好意思,也跟上干。他用他独有的人格魅力赢得了人们的信赖和尊重。当时村干部没有工资,也没有什么物质奖励,每到年底,父亲就捧回一些“优秀村干部”“优秀共产党员”的奖状,母亲用它糊了墙,贴得满屋子色彩斑斓,红光闪闪,我们便都因此而倍感自豪。
父亲是个大队干部,但在小队却是普通社员,除承担大队工作外,小队有什么难场活儿也总是找他。引自来水,安电磨子,让他去买材料,生产队买牲口,也让他去。那时人穷,每次外出只带点干馍,肚饿了,像梁生宝一样到饭馆要点面汤,将冷馍一泡,便是一顿饭。一次他和队长到宝鸡办事,完事后打算开个洋荤,下次馆子。两人排了老长的队,好不容易每人买了8分钱一碗素面,谁料跑来一个乞丐,伸出两只脏稀稀的大手,一把伸到碗里像爪篱一样将面捞了个净光。两人哭笑不得,只好用剩下的清汤泡了些干馍了事。一次他和村人去甘肃平凉给队上买牛,要带上万元现金,那时钱最大10元,上万元就是一大堆,人们怕丢都不愿染钱,父亲便担负起管钱的重任。他巧妙地把钱装在一个破旧的蛇皮袋,四周灌满了麸皮,白天背在肩头,休息时压在屁股下,睡觉时当枕头,在人山人海的交流会场窜来窜去,讨价还价,买回一群牛,钱却没丢分文,村人直夸他智慧办法大。
有一年队上承揽了个副业,将镇收购站的上百头肥猪从麟游吆到宝鸡。要走二百多里的路,猪走得又特别慢,白天黑夜不停走,要四五天,别人都不愿意去,队长又抓父亲的差,父亲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他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到了凤翔境,人多车多,汽车喇叭一响,猪就往路边玉米地钻,死活赶不出来。有天晚上,突然发现少了一头猪。他们吆一趟猪才挣20元钱,丢一头那可是天大的事,便跑前跑后,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晚上,到天明才把走散的猪找着。村人说,吆一回猪,人能褪一层皮,下次再也没人去,可父亲却连跑了好几趟。队长说把啥事交给父亲放心牢靠。他用一颗赤诚的心拥抱集体的事业,尽着一个党员、村干部的责任。

父亲还有一个特点,把别人的事看得比自家的金贵。黑天白夜,正干着活,手里端着饭碗,村人有什么事一叫,当即跑走了。人们写信、发电报找他,红白喜事写礼簿、调解矛盾纠纷找他,就是给孩子起个名儿也找他,他都乐此不疲。父亲钢笔字写得清秀、挺拔,毛笔字更是健硕、大气。最热闹的是过年写春联,那几天家里总是挤满了人。父亲文化不高,却会根据村人特点,编一副雅俗共赏的春联,然后饱蘸浓墨,一挥而就,惹得村人直叫好。父亲打得一手好算盘,双手能打珠算里最难的“狮子滚绣球”,邻村傍舍,有什么账咬住算不清,就请去算。让村人至今传为佳话的是,包产到户那阵几个乡镇的群众去粮站交粮,一群小青年拿着计算器“嘭嘭啪啪”了半夜还算不浑全账,父亲急了,一把抓过算盘,双手左右开弓,噼里啪啦直打得算盘珠子跳舞,不一会儿便将所有账目完算得清清清楚,赢得上百卖粮人啧嘴赞叹。叔父因病早逝,两个侄儿都没说下媳妇,村人私下议论这下怕要打光棍了。父亲东奔西跑,尽最大努力不几年便为他们张罗到媳妇,还亲自操办了婚礼。
我们家是村上少有的大家庭,四世同堂,最多时十四五口人。但大有大的难处,盖房起屋,生老病死,娶媳嫁女,有多少人生大事要料理。父亲过早承担了一家之主的重任,一生盖了七座房,埋了五位老人,娶了七个媳妇,嫁了五个女,还搬了二次家。那些年人穷,每件事在常人看来都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父亲却总是力克千险万难,料理得周周顺顺。九十年代初第一个将家从山上搬到河川新村,荒郊野外,要起新屋,平场院,围牛栏,建猪舍,工程浩大,劳动繁重,可他硬是凭一己之力,蚂蚁拉泰山,一点一滴完成。我每每想起这些,心中便升腾起无限的崇敬与仰慕,他瘦弱的身躯哪来这么大的能量?

在外人眼中,父亲是个老好人,见人常笑哈哈,可在子女教育上却一直尊从“严是爱、松是害”理念,对我们脸上总是写满凝重和威严。少时,稍不听话,就用烟锅敲我的头,记得一次还敲出个大窟窿,血流不止。即便成年,他说话也一直很冲。我长年在外,农活自然生疏,一次嫌我犁坏了地,抓起皮鞭就抽。因此,我一直患有父亲畏惧症,许多时候很想听他讲讲过去的故事,和他好好说说话,可他总不肯,一回家就让赶紧下地干活。父亲也有温柔的一面。我少时体弱多病,他常背着我,爬几十里山路,外出求医。夏天犁地,大热天,扛着笨重的犁头,回家时还要打回来一些山核桃;深秋的大雨天,披着蓑衣,淋着大雨,翻几架山,打回黄澄澄的野杏。我每次回家,他总是问长问短,吆喝母亲赶紧做饭。有一年我干活伤了脚,他一回来就骂我不小心,骂过却冒着大雨去镇上给我买药。他从窗棂给我递药的一刹那,我发现他光赤着双脚,破烂的裤子粘满了泥巴。村子到镇子要下一个长长的陡坡,我不知道他摔了多少次跤?父爱是无声的,他不表达,即便伤害也不道歉,但他却用博大的心胸和行动在真挚地呵护着我们。

父亲去世于二零零七年清明节。我当时被借到省城上班,先天临下班接到弟弟电话,说父亲过世了,我大惊,当即请假向回赶。次日一进家门却看见父亲好好的,坐在炕上与弟妹们说话。原来他先天没气了,老衣都穿上了却突然活过来。我一回家,他就叫我上炕,问我工作,还问西安的气候。我要带他去看病,母亲却将我拉到一边说不用了,怕是回光返照。我却全然不信,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会“死”?父亲说他睡得腰疼得不行,让我扶起坐一会儿。我第一次没了对父亲的畏惧感,将父亲抱在怀里,与他说话,还削了苹果喂他吃。他思维清晰,脸上毫无怪相,还说他小时给地主拉长工的事。期间还上过一次厕所,我要搀扶,他却不让,独自到后院解了大手。太阳落山时,他说想躺躺,我扶他侧身睡下。谁知刚睡下,嘴角突然流出一摊涎水,我忙用手巾擦,摇叫问喝水不,母亲却不让摇,也不让叫。我看到父亲的脸忽拉拉由红变白,由白而腊黄,一会会就无有了声息……父亲就这样在我眼前永远“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事后母亲说,父亲多活一天,怕是为了见我。这时,我鼻头一酸,眼泪像打翻了的稀饭碗,三流四行淌了下来……
泰戈尔有一句诗:“生如春华之灿烂,死如落叶之静美。”父亲的生,不敢说多灿烂,但死得“静美”,却着实令人称奇。村人迷信,说这般平静地辞世,是神灵对好人的一种最大“福报”,也是人生的一大幸福。
父亲去世时七十七岁,按村人说是“老”死的,但在我看来却是病死的。他青壮时有病从不去医院,偶尔头疼脑热,干一晌活出一身汗,就什么病也没了。六十岁后患了高血压,医生让坚持服药,我一次给买了十瓶降压药,后来得知他却一粒也没吃。去世前一个多月,我回家看父亲,要带他到大医院看看,他却头摇得像货郎鼓,说“活嘎看死家么,活到啥会去?”硬是不看。我请了一个老中医给开了几副中药,可到临终也没吃完。父亲去世时也没进过医院,不知什么病要了命。如果像现在人重视医疗保健,说不定能活上百岁。
在别人眼中,父亲是卑微、平凡、庸碌的,但在我眼中,却是崇高、伟大、英武的。他像一颗迅疾划过的流星,虽然渺小短暂,但却留下道道迷人的光芒;像一株无名小草,虽然枯萎凋零,但却给这个世界留下太多的芳香与感怀。他用他咬透铁锹般的吃苦耐劳、终生不歇的伟大劳动,改变着人生的贫困和饥寒,用孱弱不屈的身躯和大海一样坦荡的胸襟,拥抱这个美丽的世界,书写了精彩的一生,屹立了太阳一般光芒四射的人格魅力的碑石。他用他的勤劳、顽强、善良、刚毅,塑铸了我们的魂灵,坚韧了我们的筋骨,擎起了我们放飞天空翱翔的翅膀,挺拔了我们人生的芬芳。他离开我们十五年了,我总感觉他没有死,就一直生活在我们身边,且时时出现在梦境,不断梦到和他一起上山爬坡劳动的情景。我最大的心愿,是父亲从墓穴里走出来,拿着烟锅再敲一次我的头,可这个愿望却永远无法实现了。父亲像一把高悬的皮鞭,时刻抽打我懈怠与散漫的魂灵;像一座警世钟,时刻警励我忠诚待人、勤勉做事;更像一座大山,值得我终生缅怀、感念、阅读和攀爬。
2021、10、10

吴万哲,陕西麟游人。中共党员,大专文化,一级编剧、高级政工师职称。陕西作协、戏剧家协会、编剧协会、文化创意协会会员,宝鸡市杂文散文家协会第四届主席。当过教师,从过政,做过企业政工,办过杂志。有影视及各类文学作品300万字。主编纪实文学《奔梦》《人间正道谱春秋》《风韵》、散文集《硕果满枝》等。编剧拍摄电影《秦火》《吕建江》等5部,电视剧1部,微电影30余部,栏目剧100余个。报告文学、散文等若干。出版著作有27万字纪实文学《西府奇人》和30万字《乡魂——贾村教育40年纪事》。电影《秦火》《吕建江》、报告文学《燃烧到最后》,散文《难忘的跪拜礼》,微电影《墨宝》《万家酣梦》《追梦》《新生》《生命的托举》《寻根》,喜剧小品《灭鼠》《山妹》等50余次在国际、全国、省、市获奖,荣获“宝鸡市劳动模范”“宝鸡市优秀文艺创作奖”“秦岭文艺奖”。近年有独创优秀人物宣传品牌“西府奇人”,被誉为“宝鸡文化新现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