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父母出门,小灰总是紧随其后,开启小马达奋力追赶,被母亲发现后,它既没有沮丧也没有放弃,而是和母亲玩起了躲猫猫,等父母走远,它又开始奋起直追。
半路遇到陌生的狗狗,它一改往日的羞涩,热情地摇起尾巴,试图与它们交朋友,每次得到的都是这群仗势欺狗的家伙们的一顿胖揍。
本该给予安慰的母亲也因它的固执而幸灾乐祸——“跟你说了外面有狗,就是不听。”
01
即便母亲疏离忽视,小灰也依旧没心没肺的自由快活。
因为他是父亲从十几里地外的杨板村,转辗了四沙场和五个施工地带回给母亲的礼物。
父亲深知母亲对黑暗的恐惧,可自己因生意忙碌经常深夜才到家,为了给母亲一个慰藉,他带回来了这只小狗。
我家给狗狗起名往往简单而直接。
父亲会给狗狗起个吉祥的名字,如“旺财”“来福”,寓意家庭兴旺和幸福。母亲则更加随意,比如“小白”“小黑”或是“小灰”。
这些根据颜色起的名字简单易记,即使是一位小心翼翼的陌生人,也能轻而易举的在三次猜测中得出正确答案而免遭狂吠。
小灰的到来,为母亲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田地里忙完后,她坐在屋檐下,教小灰一些简单的指令,“握手”“左手”“右手”。小灰也总是反应迟钝的学习,学了又忘,忘了又学。
“哎呀,你怎么这么笨?”性子急躁的母亲一记脑门钉,呜咽声在院子里回荡,小灰蜷缩在角落,眼神中流露出不解和哀伤。
我的父母激励我成才的法宝就是喊叫和棍棒,也像当初教育我一样,母亲对小灰也毫不留情。
即使是呜咽着跑开,但只要母亲一声温柔的呼唤,它也会立刻竖起耳朵,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然后,它摇起尾巴,微笑着,告诉母亲它已经原谅了一切。
而母亲的教育方式,对我而言却如同一把双刃剑。任性与反叛既坚定了自我,也让我尝到生活的苦果。
母亲希望我逃离农村的艰辛生活,把我送到千里之外的武汉读书。她相信,读书能改变命运,能让我有机会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她用自己的方式——辛勤和汗水,为我铺就一条通往“城里人”的道路。而我不仅没有达到她的期望,还把日子过得一团糟。
岁月在无知任性中恣意生长,与之一同生长的,还有小灰身上神出鬼没的跳蚤,这让母亲不得不将它拒之门外。
它没有温暖的小窝,没有固定的安身之所,草堆、车底、竹园,这些地方都成了它的临时基地。
与城里那些被宠爱的狗狗相比,母亲给予小灰的关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在它那不长记性的童年里,伴随它的是无尽的呵斥:“不准跟着”、“不准进屋”、“不准乱叫”……
在每年打烟工的那二个月时间里,因为母亲每天凌晨三点就要起床去地里劳作,为了确保有一个良好的睡眠,小灰的本职工作也被明令禁止。
它只能默默的在门外守候,等待着母亲醒来,期待着能有机会再次得到她的抚摸和关注。
02
烟草在田间扎下根来的时候,山上的茶树菇也悄悄探出头来。对母亲而言,采摘山珍和捕捉溪鱼是人生的二大快事。
于是在破晓前的黑暗中,一人一狗的身影出现在村口的小桥上,母亲步伐轻快而坚定,小灰紧随其后,立着尾巴,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兴奋。
然而,就在篮子里蘑菇还没盖底的时候,母亲却迷路了。
山林年久未修砍,小路变得模糊不清。母亲年龄大了,方向感大不如前。一人一狗像探险家一般,翻越了一个又一个陡坡,一个小时后,她们的脚步声仍在山林间回响。
当初的兴奋被疲惫取代,出去的道路似乎近在咫尺,却又因迷失方向而变得遥不可及。母亲将无助的眼神投向小灰,仿佛在无声地询问:怎么办?
人类总是在无助时,才意识到那些平日里被忽视的伙伴,有着引领我们前行的力量。
小灰,这只平日里被母亲嫌弃的小狗,此刻却成了母亲唯一的向导。小灰领着母亲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径前进,小径的尽头,就是曾经的入口。
二年后,农耕机和收割机在田间大行其道。父亲的目光紧锁在那张褶皱的耕田机宣传单上,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敌人搏斗。
家里的积蓄,加上东拼西凑的借款,依旧无法凑足那令人望而却步的六万块钱。而此时,家中的瓦匠正忙碌着修围墙,瓷刀与墙体的碰撞,每一声都敲击着父亲的心。
姐夫的声音打破了饭桌上的沉默,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却也透着一丝决断:“把狗卖了吧,现在家里经济紧张,小灰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动不动偷鸡吃,卖了它我们能减轻一些负担。”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母亲没有立即回应,她的目光落在院子里,那只忠诚的伙伴正安静地蜷缩在角落里。饭桌上的灯光显得格外昏暗,仿佛也在为这个决定感到犹豫。
第二天,二个狗贩子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靠近小灰。他们的动作熟练而冷酷,手中的钳子闪着寒光。
小灰眼中闪烁着恐惧,本能激发出不屈的求生意志,一个闪身,巧妙地冲出了二人的包围圈,然后像闪电一般,直朝竹林奔去。
狗贩子在后面紧追不舍,二人一狗的追逐在青黄相接的田野间上演。
可二驱之力怎敌得过四驱之速。很快,小灰便消失在了竹林深处,只留下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和狗贩子二人的咒骂声在田间回荡。
因为操劳过度,父亲突发脑溢血。
医院急救中心被惨白的灯光所笼罩,走廊上那来来回回穿梭的脚步声像钳子般攥紧我的心。母亲没有和我们一起过来,但我深知,她心中那份对父亲回归的期盼,注定要等待漫长的时间。
父亲被带回家里,母亲呜咽着,久久难收,在泪水中挤出遥远而又近在咫尺的过去:“早上还去打鱼了……”
父亲走后,家中的许多事情都变得模糊不清,尤其是那些他曾经亲力亲为的农活和村里的账目。
他总是将所有的账单记在脑海,没有留下任何书面记录,留下的只有屋后那六亩待采的玉米,它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等待着收获。
作为很少回家帮忙的子女,我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责任和挑战,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到母亲身边,与她一起面对这些农活。
七月的太阳火辣辣的,我们都沉默不语,这份沉默一部分来自身体,由于天气太热,玉米太重,我们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外在的压力。
另一部分出自对父亲的怀念,对母亲前景的担忧,母亲一边采摘一边流泪,那泪水一滴一滴,之后便连起来,连接起她与父亲过往的爱情与亲情。
以后的每个早晨,监控里,母亲总是早早起来,坐在屋檐下沉默不语,呆呆地看着小灰从她身边走过来,又走过去。
接她到县里小住,她总是担心自己会给别人添麻烦,第二天便嚷着要回家。“家里的鸡要给鸡食”“小灰一天没吃饭了”“菜园里没菜了,要撒点种子。”
其实鸡食给了几天的量,小灰有大舅照看,菜园不需要种菜。
她不过是很少出门,一直忙碌于田间地头,突然置身在县城的灯红酒绿里,她有一种不知所措的割裂感,就像从一个私密的隧道穿进一个人满为患的嘉年华的盛会里。
或许以前她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不过,当时有父亲带给她满满的安全感。现在,这份安全感,她只能从坚守了七十年的土地和老屋里寻找。
03
有人说,一个人在买人寿保险时的心情跟写遗嘱没什么区别,死亡的念头难免涌上心头。或许,母亲在晨昏的静谧中,也会偶尔被这些关于终结的念头所困扰。
对于母亲来说,除了采摘蘑菇,捕鱼也是让她保持忙碌、不去过多沉思的方式。
今年洪水泛滥,姐夫的鱼塘被完全淹没,虽然母亲知道自己无法改变什么,但她也不忍心看着所有的投资就这样白白流失。
小灰踩着没过大腿的水陪着母亲来到鱼塘边,雨水还在肆意敲打,不远处的溪流从泄水口跌落,流入下游的河道,河水大片地向下涌动,漫过岸边的稻田。
母亲站在鱼塘与稻田的交界处,像一位老练的狩猎者。
她的目光在水面和稻田之间来回巡视,身影在晨光中有些佝偻,但那份对捕鱼的热爱和经验却让她的眼神依旧锐利如昔。
小灰,那只已经陪伴她16个春秋的老狗,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它的眼神沉稳而深邃,仿佛早已洞悉了世间的沉浮。
突然间,一条硕大的青鱼被洪水的激流冲得兴奋异常,它猛地跃出水面,银色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它试图随着那悦耳的流水声,逃离禁锢它的水域,奔向自由。
可是,它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误打误撞地跳进了稻田里。
母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身七十一岁的老骨头,她一个箭步扑上前去,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抱住了这个意外的收获。
小灰就在母亲身边,鱼的飞跃、母亲的扑倒、洪水的泛滥远远超出了它的理解限度,它眼神里却显出本能的不安,静静地看着主人又一次在自然的舞台上,上演了一幕生命的狂欢。
事后母亲心有余悸地问小灰“当时我要摔进河里,你打算怎么办的?就这样看着吗?”
小灰摇摇已经灰白的尾巴,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在离母亲不远的地方躺下。
母亲在恐惧中寻求慰藉,小灰却以沉默之姿态,展现了最深情的陪伴。
真正的陪伴,往往不需要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架起心灵间的桥梁,提供最坚实的依靠。
春节的脚步临近,夜晚的宁静被一阵阵贩狗车的喧嚣打破,家狗们一只接一只地消失在夜色中。
华丫家的那只孤独的大黑,成了村里唯一的守望者。
而小灰,那只总是能在危机中机智逃脱的“狐狸”,这次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次,母亲的心情被笼罩上阴云,她忧心忡忡地说:“它老了,咳嗽起来比我这个老慢支还咳的厉害,这次恐怕危险了。”
在母亲心中,小灰早已不仅仅是一只狗,它是亲情的见证,是无声的伴侣,是每个孤独夜晚的温暖。
晨光熹微,母亲已经坐在屋檐下,她的目光穿过朦胧的雾气,静静地守望着那道铁门,期盼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午后的阳光下,母亲在公路上徘徊,不经意间和邻居聊起小灰的故事。
傍晚时分,她在狗碗里倒上食物,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夜幕降临,即便是怕黑的母亲,也选择敞开铁门,仿佛在期待一个奇迹的出现。
时间在无尽的等待中悄然流逝,14天仿若度过了一整个世纪。
母亲的牵挂似乎让小灰得到感应。终于,在第16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夜的帷幕,母亲推开大门时,小灰,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尘土,从草丛中艰难地向她走来。
母亲迎上去,手忙脚乱地检查小灰身上的每处伤痕。
枕头底下的黄道益药油,是她一直信赖的跌打损伤药。
母亲的手微微颤抖,动作却异常温柔,仿佛怕惊扰了小灰的伤痛。药油的香气在空中弥漫,母亲一边涂抹,一边低声安慰,就像她安慰曾经受伤的儿女。
04
经历了这场生死劫难,小灰和母亲一样变得沉默。
它不再像从前那样活泼好动,而是变得更加淡泊宁静。它的性格由曾经的殷勤讨好,转变成了一种超然的佛系态度。
无论村里的谁呼唤它的名字,它都只是懒洋洋地摆动几下尾巴,连头也不愿抬一下,仿佛世间的喧嚣已与它无关。
夜深人静时,即便是陌生人的脚步声,也激不起它的吠叫。它的食欲也因为年节里丰富的生肉而变得挑剔,不再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去捉鸡。
我以为小灰的狗生已经失去了活力,然而,一只花狗的出现,却唤醒了它内心深处的激情。
母亲依旧每天在狗碗里放上食物,即使小灰不在家,碗里的食物也会被吃得干干净净。后院来了四只流浪猫,姐夫又添了两只小狗来看守鱼塘。
小灰外出了一个星期,显然是去争风吃醋,它带着一身的伤痕,疲惫而归。母亲没有责备,只是轻轻地叹息:“小灰老了,打不赢了。”
母亲的叹息,是对小灰老去的感慨,我却从她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读到终将失去的哀伤,以及终将离去的无奈。
岁月的轮回中,我们都会经历从繁华到淡泊的转变,从激昂到宁静的过渡。
小灰的归来,带着伤痕,却也带着生命的智慧:成长的路上,我们或许会失去一些战斗的锐气,但也会收获一份从容的成熟。
母亲对小灰的感慨,是对生命无常的深刻体悟,也是对时间流逝的无奈叹息。
在这场与时间的竞赛中,我们终将学会接受失去,珍惜相聚,因为每一次的离别,都是生命给予我们最深刻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