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党人参绝迹的历史成因考证

蒙天的笔记 2025-04-26 13:09:41

一、上党人参的历史地理分布与文献记载

上党地区,即今山西省长治市,古属并州,战国时为韩赵魏角逐之地,秦置上党郡,汉承秦制,辖境含今长治、晋城及晋中东部。此地因“居太行之巅,地形最高,与天为党”得名,其气候冷凉、森林茂密、腐殖土丰厚,极宜人参生长。《神农本草经》将人参列为上品,言其“主补五脏,安精神”,但未明确产地;至梁代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始详述:“人参生上党山谷及辽东,上党者形细而坚白,味甘,紫团山所出者尤佳。”可见至迟在南北朝时期,上党人参已因品质上乘成为道地药材。

唐代《新唐书·地理志》载“潞州上党郡土贡赀、布、人参、石蜜”,潞州即隋代所改之上党郡,所辖壶关县紫团山(今壶关县东南)为核心产区,所产“紫团参”因色紫而紧实,被视为珍品。宋代《太平寰宇记》记潞州“土产人参,出紫团山”,并载“唐贞观中,壶关县人陈树诣京师,献紫团参二十枚,太宗嘉之”,可见其作为贡品的特殊性。明代《潞安府志》(潞州于明嘉靖八年升为潞安府)进一步记载:“人参出壶关紫团山,旧有参园,今已垦而田矣。”

从地理范围看,上党人参集中分布于太行山脉南段的壶关、长子、潞城、平顺等地,尤以紫团山、五龙山(今长子县)为盛。这些区域在汉代属上党郡,至唐宋仍为潞州辖境,行政归属稳定,为“上党人参”作为统一产地概念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二、上党人参绝迹的历史动因考析

上党人参的绝迹非一朝一夕所致,而是政治、经济、生态多重因素长期叠加的结果,其过程可大致分为“衰减期”(宋金至元)与“灭绝期”(明中叶以降)。

(一)过度采挖与贡赋压力:生存资源的系统性透支

上党人参作为贡物,历代需求有增无减。唐代土贡制度规定潞州每年需进贡一定数量的人参,至宋代,《宋会要辑稿》载“太平兴国二年,潞州上党县进人参一秤”,“一秤”约合15斤,看似数量不大,但结合人参“三年一芽,五年成苗”的生长周期(《本草纲目》),野生资源更新速度远不及采挖频率。尤其到北宋中后期,宫廷用药奢靡,地方官吏为完成贡额,逼迫“参民”入山滥采,《宋史·食货志》载“诸州贡物,有非土地所宜者,悉罢之”,但人参因属“土宜”,始终未被免除。

金代占据上党后,沿用宋制,《金史·地理志》仍列“潞州贡人参”。元代虽无明确贡赋记载,但据《山西通志》,蒙古军队南下时,“上党民多以采参为业,岁无宁日”,民间采挖已呈失控状态。至明代,洪武六年(1373年)仍“命潞州贡人参”(《明太祖实录》),但此时野生人参已近枯竭,地方不得不“市他处人参以充贡”(《潞安府志》),最终导致“参园垦为农田”,人工种植亦因资源枯竭而难以为继。

(二)生态破坏与战争创伤:生长环境的不可逆灭失

人参喜阴凉湿润,需针阔混交林或落叶阔叶林覆盖,而太行山区的森林破坏自汉代已露端倪。《汉书·地理志》载上党“地狭人稠,民以伐木为业”,三国时曹操修建宫室,“采木于太行”(《水经注》),至唐代,太行山南段“林麓渐稀”(《旧唐书·食货志》)。宋代以后,战争频发加剧了生态崩溃:北宋与辽、西夏的对峙,导致上党“边民多徙,山林尽伐以为砦栅”(《续资治通鉴长编》);金末元初,蒙古军队“破潞州,焚杀殆尽,植被十不存一”(《元史·地理志》);明代为防御蒙古,在太行山区广修边墙(长城),大量砍伐森林,“紫团山一带,昔之深林密箐,今皆童山”(《壶关县志·万历版》)。

森林消失直接导致人参失去赖以生存的“背阴湿润、腐殖土深厚”的微环境,《本草品汇精要》(明弘治)已指出“上党人参,近因采挖既多,山林空疏,甚难得也”,至万历年间,《潞安府志》更哀叹“遍剔岩薮,根株鲜获,即有一二,亦细小不堪用”。

(三)政策苛暴与民生选择:人为弃种的最后一击

除自然因素外,明代苛政成为压垮上党人参的“最后一根稻草”。据《明史·食货志》,万历年间,潞安府“人参之贡,较往昔增十倍”,地方官吏借机横征暴敛,“每贡一斤,民间需采百斤以充拣选,稍不如式,即严刑加身”(《山西通志·康熙版》)。百姓不堪其苦,竟“纵火焚山,使参根无遗”(《潞安府志》),或“垦参园为田,种谷以代贡”(《壶关县志·顺治版》)。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民以人参为地方害,不复采取,今所用者皆是辽参。”可见至明末,上党地区已无人主动采挖或种植人参,野生资源因失去保护而彻底灭绝。

三、《伤寒论》人参的产地考辨:从文献实证到逻辑推演

《伤寒论》成书于东汉末年(约公元200年),其方中“人参”是否为上党所产,需从三个维度考证:

(一)汉代人参的主流产地与流通范围

汉代药学文献中,《名医别录》(托名陶弘景,实成书于魏晋)明确记载“人参生上党山谷及辽东”,但据《汉书·地理志》,辽东郡属幽州,辖今辽宁东部,在汉代属边疆地区,开发较晚,而并州上党郡自战国至汉,始终是中原政权控制的核心区域,交通便利(太行八陉连接华北平原与山西高原),且农业、手工业发达,具备药材采集与流通的条件。

从出土文物看,马王堆汉墓医书《五十二病方》已有人参入药记载,但未标产地;至东汉张仲景时代,中原地区药用人参应主要依赖上党。《后汉书·冯衍传》载“衍居上党,多医药之资”,可见当地药材采集已形成产业。另据《三国志·华佗传》,曹操帐下医官用药“多取上党参”,亦印证了上党人参在汉末的主流地位。

(二)《伤寒论》用药的地域关联性

张仲景为南阳郡涅阳县(今河南邓州)人,属荆州刺史部,看似与上党相隔较远(直线距离约300公里),但汉代“州郡贡赋”制度使优质药材得以跨区域流通。上党人参作为并州名产,通过“南阳—洛阳—上党”的官道(太行陉、白陉)可便捷运输至南阳。此外,汉代医家重视“道地药材”,《伤寒论》中桂枝、附子、阿胶等均注明产地(如“蜀椒”“阿胶”),独人参未标,恰因“上党人参”在当时已是默认的道地品种,无需特别说明,正如现代中医处方写“人参”即指吉林或朝鲜参,无需赘言产地。

(三)后世注家的共识与反证辨析

宋代以后,随着上党人参衰减,医家开始追溯《伤寒论》人参的产地。成无己《注解伤寒论》(金代)云:“人参,上党者佳,今用辽东者,力弱。”明确认为张仲景所用为上党人参。明代李中梓《伤寒括要》亦载:“汉时人参,唯上党为贵,故仲景方中人参,皆指上党者。”

有学者提出,《伤寒论》中的“人参”可能为“党参”或其他替代品,但汉代并无“党参”之名(党参首载于清代《本草从新》),且党参主产于山西五台山、甘肃等地,与上党无关。另据《本草经集注》,南北朝时已区分“上党人参”与“辽东人参”,前者“形细坚白”,后者“形粗虚软”,而《伤寒论》中人参多用于“补虚救逆”(如四逆加人参汤、白虎加人参汤),需药力峻猛,正合上党人参“坚白味甘,补气之力胜”的特性(《本草纲目》),辽东参(今称“辽参”或“高丽参”)在汉末尚未被广泛认知,其大规模应用始于明代以后。

四、结论:从道地药材到历史符号

上党人参的绝迹,是中国古代“资源—生态—政策”失衡的典型案例:唐宋以降的过度采挖导致野生资源枯竭,战争与垦殖破坏了其生存环境,明代苛政则彻底断绝了人工复育的可能。至明末清初,上党地区“求人参之根,虽深岩穷谷,无有也”(《山西通志·雍正版》),曾经的“紫团灵根”终成绝响。

而《伤寒论》中的人参,结合文献记载、地域流通与药学特性,可基本断定为上党所产。这一结论不仅符合汉代药材使用的实际,也解释了为何仲景方中人参的功效描述(如“补津液,益胃气”)与上党人参的药性高度契合。尽管后世因上党人参绝迹而改用辽东参、高丽参甚至党参,但东汉至明代千余年间,“上党人参”始终是中医药体系中“补气要药”的代名词,其兴衰史亦成为中国古代生态保护与资源利用的重要镜鉴。

今日重考上党人参的历史,不仅是对一味药材的追缅,更是对人与自然、开发与保护关系的深刻反思——当“紫团云外已无参”的诗句成为绝唱,留给我们的,是对道地药材保护与生态可持续发展的永恒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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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5-04-28 14:04

    同是参,但是药性药效不一样,这样同小柴胡汤的功效就改变了,关键是现在用什么草药来替代,一味或是俩味,张锡纯喜欢用野台参,就是我们山西五台山的参,好像这个参跟张机用的参效果差不多,但是现在也绝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