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9月，经过全国上亿军民整整两个多月的殊死奋战，一度席卷长江、嫩江、松花江流域的洪魔被镇压下去，伟大的抗洪抢险斗争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这次全国性洪水造成的损失十分惨重：据统计，全国共有30个省（区、市）受灾，洪涝受灾面积3.3亿亩，成灾面积2.07亿亩，受灾人口1.86亿人，死亡4150人，倒塌房屋685万间，直接经济损失2550.9亿元。

尽管比起1931、1935年两次大水，98年大洪水的损失还算相对较轻，但洪水之后党中央、国务院痛定思痛，决心不再让98洪水造成的悲剧重演。

在紧张指挥灾后重建的朱镕基同志经过深思熟虑，制定了几条对策：

第一，确保质量，加快长江三峡工程的修建，从1998年下半年开始，朱镕基多次到三峡工程现场检查工程质量，并到三峡库区移民家中走访，关心他们的生产生活恢复情况；

在三峡工程现场，他强调“每一个参加三峡建设的人，都要有历史责任感，以对国家、对人民、对子孙后代高度负责的精神，精心施工，严格监督，一个螺丝钉也不能放过。”

1998年12月19日，朱镕基在三峡工程现场看望施工人员

第二，加强长江沿岸堤坝的整修，他给水利部、长江委和各省的要求是：务必在1999年汛期来临之前将超过2600公里的长江大堤整修完毕。

因为水利学上自古就有“姊妹水”的说法，也就是第一年发过大水之后，第二年很可能还会发生洪灾。

在新中国历史上，1982年、1983年发生过“姊妹水”，1993年、1994年华东、华南也是连年水灾。

第三，加快沿江省份封山育林，从1998年9月起全部停止天然林砍伐，四川、湖北、湖南、江西、重庆五省市用五年时间封山育林1.83亿亩，退耕还林2383万亩。

第四，要求湖南、江西认真退耕还湖，以提升洞庭湖、鄱阳湖的蓄水能力，湖南省承诺：将洞庭湖湖面从2700平方公里增加到5100平方公里，江西省则承诺把鄱阳湖面积从3900平方公里提升到5000平方公里。

朱镕基殚精竭虑，试图多措并举标本兼治，就是为了让长江洪水再也不能为祸人间，没想到仅仅隔了一年不到，1999年7月6日《焦点访谈》播出的一则报道却让他再次坐不住了。

朱镕基同志

事情发生在湖北洪湖市燕窝镇，在汛期来临之际，有人向中央电视台举报：燕窝镇长江大堤质量存在严重的偷工减料问题。

事情是这样的：商人谢兰姣承包了燕窝镇大堤的加固工程，可她不好好干活，收了业务费之后又转包给了个体户周发强。

没想到，周发强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他又收了业务费，把工程转给了第三个叫做李伟的人。

层层转包之后，真正用于大坝加固的工程款已经没剩下多少了，承包人为了不亏本，只好偷工减料。可是李伟干完之后发现亏了本，索性破罐子破摔，跟一个带班的班组长打电话到北京，把发包人和转包人全给举报了。

央视当即派出记者探访了当年解放军殊死奋战捍卫的长江大堤，想要验证一下大堤质量不过关的传言是否真的属实。

他们从武汉坐出租车飞驰一百多公里直奔燕窝镇，到目的地时候还是夜里，天上下着瓢泼大雨，这也是记者所期望的，因为“豆腐渣”工程最怕下雨，雨下大了更容易现原形。

燕窝镇段长江江面

随后记者到燕窝镇上最高档的宾馆暗访，门上的横幅显示这里是“洪湖市水利建设第三战区指挥部”，但是省里的监理、市里的工程负责人一个都不在，经了解得知，昨天开始下雨以后他们都回家了。

记者在宾馆里给长江委的专家打电话，希望他们明天能安排一个人到燕窝镇的大堤上鉴定，可他们表示这几天在开会，抽不出人来。

既然长江委的专家不来，监理和业主代表又不在，那就只能靠自己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冒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燕窝镇的大堤上，乍一看大堤修得像模像样的，没什么异常。

可是登上大堤顶部之后他们仔细查看就发现，大堤表面被几场大雨冲刷后竟出现了道道沟壑，最宽的可达60厘米。

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大堤又不是豆腐渣垒的，怎么连雨水都能冲出沟来？

这时候凑巧有一位从前村里的干部路过，看到两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便自告奋勇地走过来说：你们是来采访质量问题的？我给你们带路！

“豆腐渣”河堤（参考图片，非燕窝镇江堤原图）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在当地村民的指引下，记者们的镜头拍下了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幕幕。

在被雨水冲刷过的许多地方，那些看起来比较坚固的表土都已经被冲掉了，露出了树根、草根、砖头、瓦块，好多地方都有裂缝。

两个记者越拍越觉得心惊肉跳：这样的大堤能抗御像去年一样狂暴的洪水吗？这时候一个记者找来一根铁钎，用力从堤坝顶上戳下去，那根铁钎一下子扎进去一米多深，可见地下全是暄软的松土，根本就没有压实。

村民愤怒地对记者说：“你们也看到了，这根本不符合质量要求，没用机器压实，大水一来全完蛋！”

后来这些影像资料经过水利专家鉴定，专家断定大堤施工没按规范做，一旦被水泡肯定会发生沉陷、开裂，严重的还会滑坡，后果真不堪设想！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记者连续采访到几位举报人和与工程有关的责任人，搜集了大量第一手资料和质量问题确凿的证据。

2017年崩塌的燕窝镇江堤

这期《焦点访谈》播出以后全国舆论哗然：谁也想不到，国家投巨资并给予高度关注，事关子孙后代的长江大堤整修项目竟然隐藏着这样的腐败黑幕。

朱镕基收看《焦点访谈》之后十分震怒，第二天，他以“搞‘豆腐渣’工程公理难容”为题做了专门批示：

“如果千里长江大堤质量大抵如此，则中国危矣……曾记去年今日，解放军牺牲生命保卫洪湖大堤，而今一撮蛀虫公然克扣国库公帑，置百万人民生命于不顾，政府诸公视而无睹，国法何在，公理难容！”

也难怪燕窝镇暴露的问题让性情中人朱镕基怒不可遏：他最看不得的是你在这里舍生忘死，捍卫人民生命财产，他在那里贪污腐败，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随后，水利部组建专家组专门到燕窝镇大坝调查质量问题，检查组的报告显示：大坝质量基本上是好的，但确实有少部分地方存在一定的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的问题。

这期《焦点访谈》播出6天后的7月12日，朱镕基飞抵事发所在的湖北武汉，他先后到武汉、荆州、江西九江考察大堤的综合整治情况，第二天，又召开了长江沿江五省一市防汛工作座谈会。

7月12日，朱镕基在湖北洪湖检查防汛工作

会上他开宗明义地说：“堤防能不能经得起这次洪水的考验，令我们十分担忧，而且就在我们刚修的工程里，已经发现质量不好的情况，出现了很多险情。”

其实在座的人都明白一个古老却十分有效的道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就算99%的堤防修得再好，只要有一处修得不好，被大水一冲就全垮了，其他地方等于没修。

然而，当时在长江沿线地区却有一部分干部有骄傲自满情绪，认为98年那么大的洪水都挺过来了，99年也应该没有问题。

平心而论，他们在98年抗洪斗争中都出过力，而且大水退去以后又急着安置灾民，恢复生产，忙得连轴转，也是比较辛苦。

但朱镕基却毫不客气地指出：就是这种情绪要吃大亏的！今年防汛工作的立足点，就是要防住跟去年一样大的汛情。

说到这里，他又不由得激动起来：“刚才我碰到广州军区的领导，请他们向陶伯钧司令员问个好，恐怕我们今年还得要麻烦他们，但是我们有责任今年不能再牺牲解放军将士，否则对不起这些最可爱的人。”

朱镕基发言

一年之前解放军战士舍生忘死抢救人民群众，守卫长江大堤的场景历历在目，多少次洪水快要漫过大坝，“人在堤在”“誓死坚守”的口号声响彻云霄。

整个98抗洪斗争中，有据可查的牺牲的解放军指战员有26人，1998年8月1日是第61个建军节，光这天就有19位解放军同志为了抢救嘉鱼县簰洲湾民垸后面的5000多群众牺牲了。

98年牺牲了那么多人，还可以说是大水来得突然，准备不及时，但如果这次又有解放军战士牺牲、又有老百姓遇难呢？难道一个人要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吗？

诚然，湖北省对中央的要求落实比较认真，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全省1500多公里长的堤防已整修了1477公里，成绩不能否定。

不从严要求，就不可能真正搞出对群众负责的工程，当时专家针对燕窝镇大坝质量问题的报告朱镕基都看了，调查结论上许多专家都签了名。

但朱镕基却不以为然，因为他深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专家们从技术上看得太多未必是好事，对基层干部的作风情况估计是不足的。

98抗洪中的一幕

“事情暴露之后，你们过了一个多星期才上堤，只要有一天时间就足够他们把现场的质量问题全部掩盖起来了。”

他连珠炮般地发出一串反问：

“如果昨天你们讲的那些证据是真的，为什么不保留现场？铁钎插进去一米多深，那些松松垮垮的地方怎么不保留？”

“那些雨水冲刷出来的一道道的沟为什么不保留？匆匆忙忙把它碾压起来干什么？”

在荆州市，朱镕基亲自去看了有问题的大堤，有个地方干部给他一根铁钎说：您拿钎子再插插看。

对此朱镕基毫不客气地批评说：“把我当傻瓜呀，你都精心准备好了再向我汇报，让我去插钎子，我能插得进去吗？”

7月13日，朱镕基在九江大堤视察

时任荆州市委书记对朱镕基说：自己开年来一共去了五次长江大堤。岂料朱镕基并不买账：这么重要的洪湖大堤，去年这里还牺牲过人，你去五次算多吗？我就不相信你是天天站在燕窝镇看他们施工的。

另一件事也引起了朱镕基的警觉，《焦点访谈》里检举揭发大堤质量问题的包工头，这次他在燕窝镇没见到。

这么大的工程想要真正彻底搞好，对得起千秋万世，一定要靠人民的力量，成绩摆在那里，问题也摆在那里，要欢迎舆论监督，欢迎群众提出意见。

朱总理最担心的是：如果堤防里面都是“豆腐渣”，只是在上面碾两下，将来洪水冲垮大堤的时候损失得有多大！

他主张：无论是从大堤工程质量，还是严肃党的作风，教育和挽救干部的角度来讲，都一定要把这件事情查到底，哪怕只有1%的问题，必须多听群众的意见，特别是堤防险段，必须下功夫去查。

当然朱镕基也清楚：说一千，道一万，要让各级干部真正把防汛工作重视起来，不拿出点有杀伤力的政策是不行的。所以在这次会议上他一锤定音，宣布了四项决定：

多讲不如来点实际的

第一，堤防质量实行行政首长负责制，从省委书记、省长到市委书记、市长、县委书记、县长层层负责，而且是终身责任制，不管你将来调到哪里，出问题都要追究你的责任。

换言之，工程谁负责、谁设计、谁施工、谁监理，都要签字画押，发生问题谁也跑不了；

第二，从1999年7月开始，只有经长江委标准的合格施工单位才能承包工程，此外的其他单位不允许参加投标，并且严禁转包。

第三，工程施工单位和监理单位严格分开，而且长江堤防工程全部实行监理制度，重要堤段施工监理人24小时旁站监督。

第四，长江堤防的设计只能由国家认定单位完成，而且必须进行招投标，所有设计方案必须符合长江委制定的设计标准，否则不能通过。

“同志们，今年绝不允许决堤！今年已经投进去几百亿元，假如结果还是决口一大块，汪洋一大片，我们怎么向人民交代？！”

1999：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会议结束之后，朱镕基掷地有声的话语依然在参会人员的耳中久久回响。

在党中央、国务院的严肃督战下，各级政府振作精神，实干苦干，长江、黄河、淮河等地的堤防工程在1999年大汛来临前基本上全部整修完毕。

果然，1999年长江中下游干流和主要支流，洞庭湖，鄱阳湖出现了仅次于1998年的历史第二高水位，太湖及河网地区发生历史实测最大洪水，新疆、福建等地也爆发大规模洪灾。

然而这一次在沿岸军民的严阵以待、周密准备下，洪水虽猛亦无可奈何，当年洪水造成死亡人数、农田成灾面积、经济损失均只有98年洪水的四成左右。

1999年抗洪取得全面胜利之后，从2000年到2020年，近20年中河清海晏，波澜不兴。

回溯三十年，向1993年以来参加历次抗洪抢险斗争、水利工程建设的解放军指战员和人民英雄们致以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