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外语学校读高中时，刘宝老师教过我两年。

那年头女生见了他都叫他刘老师，男生见了他都叫他“刘宝”。

刘宝老师是我开始读高二时来的英语老师，也是我的班主任。

之前也许因为没有留意，在校园里好像从没见过他，只是听年级里的老师提到过，同学间私下也有人议论过，说刘老师是外语学校的“三驾马车”之一，是学校里的英语权威。

其他两个英语权威我都认得，一个是梁老师，据说其夫人是个归国华侨；还有一个叫朱老师，其爱人黄老师还是我初中的班主任。

只有这位刘宝老师，只闻其名，无缘觌面。

新学期的第一堂课刘宝老师就来了。他身量不高、宽肩膀，体态略显丰盈，或者可以说是壮实。比较引人瞩目的是他圆脸少发。

刘宝老师先作了简单的开场白和自我介绍，说话中搀和着几句英语，虽然不多，但听得出发音很标准，还带有外国腔。

刘宝老师给学生一种亲切随和的印象。

刘宝老师还给学生上体育课，高中时的体育课是男女生一起上，他站在全班前面，前两排是男生，女生在后面。

他总显得有点不自在，目光和注意力只放在男生身上，带操时只纠正男生的动作，很少往后面的女生队里看，似乎眼里没有女生的存在。

学生们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他曾在男女事儿上栽过大跟斗。

到了休息时，他从领操台上下来，走进男生群里，很快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跟男生一起嘻嘻哈哈，乱开玩笑，推来攘去，活象个爱玩闹的大孩子，让大家一下子不再拘谨。

很快，男生们跟他混得很熟，背地里开着玩笑说他真是个宝贝。开始是背后说，没多久干脆当面也不再叫他刘老师，打打闹闹地管他叫“刘宝”，想以此表示对他的信任和亲近。

刘宝老师不但不生气，反倒更加乐呵呵的，笑着冲过来给你报以“老拳”。他总是这么开心，老说，人得想得开，想不开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就是对不住自己。

大家都不明白他为什么重复这么说。据悉，“刘宝”这一雅号，他在大学时就有人这么叫他。

刘宝老师英语水平一流，我们在头一堂课就看出来了。

他同其他老师不一样，他直接用英语授课，这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是极为罕见且难能可贵的，这需要超常的外语水平，只有口语特别好的老师才做得到。

我是英语课代表，任务是帮助老师收发作业本，偶尔也帮助老师布置作业。对刘宝老师的英语口语我一开始就被折服得五体投地。

老师的发音不但标准，语调也很动听，不往他那里看，就会有一种错觉，像在听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英语教学节目。

我从第一堂课起已经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位老师，不仅佩服他的英语水平，尤其是他的随和以及对同学们的友好。

外语学校的学生一般住校，有用功的学生午饭后不会马上回宿舍休息，会进教室或找个僻静的地方去自学一段。

有一回中午，我躲进了健身房去背英语单词，刘宝正好路过想顺便进去查看一下运动器械看到了我，就大着嗓门远远高声开玩笑：

“哈哈，反正脑袋已经削尖了，就使劲儿地钻吧！”

刘宝老师就这样平易近人，没架子，用幽默的口气开着玩笑鼓励自己的学生。

一天中午，我从食堂出来，照例没有直接去宿舍，我来到教室，想继续阅读狄更斯《雾都孤儿》的英文简易本。书中主人公艰苦的童年生活跟自己有着那么多的相似之处，生动的情节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这天中午刘宝老师也在办公室加班备课，为借用一下词典，他来到教室，看到我独自一人在看书，很爱惜地轻轻走到我身边，把手搭在我肩上，笑眯眯轻声说：“又在钻了，在看什么呀？…… 啊，名著，世界名著。”

说话间刘宝接过我手里的书，目光却触碰到了我搁在课桌上的那串钥匙链子，穿在钥匙链里的有一匹用电割线切割出来的不锈钢飞马，造型优美，形象栩栩如生。

这个飞马让刘宝老师喜欢得爱不释手。这是姐姐送给我的礼物，姐姐还是进厂不到两年的学徒，被分在机修车间。

我崇拜刘宝，看他这么喜欢这匹飞马，便言出由衷地说：“你喜欢就送给你，这是我姐姐做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他口里这么说着，手里却一直不停地摆弄欣赏着那匹飞马，目不转睛，赞不绝口。

“真的，我说的是真的，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我让姐姐再做一个。” 刘宝憨憨地笑，收下后道完谢就回办公室去了。

没想到这匹飞马决定了我俩日后超乎寻常的友谊和关系。

刘宝回到办公室，觉得就这么拿了学生的东西心里不踏实，继而又折回教室对我说：“你这么喜欢读书，我想送你几本英语小说，今晚吃了饭你去我那儿，我等你。”

我听了异常兴奋，想老师邀请我上他自己的家，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我很是受宠若惊。

晚饭后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刘宝的住处。让我意外的是，刘宝老师住的是单人宿舍。他把我领到书架前，我有生以来是第一次一下子看到那么多书，而且还都是英语书。

文革开始之前虽然有图书馆，但我还小，才读小学四年级，我没去过图书馆。

后来长大了，文革也开始了，不久就是“破四旧，立四新”的运动，除了几种书，能见到的都被毁掉烧掉了，连图书馆也被捣毁了，被封了，我再也没见过图书馆，所以那天对我来说是一次人生从未有过的经历。

刘宝一本又一本地介绍着那些小说，厚厚的，都是原版，我觉得自己英语水平还很有限不敢要。

刘宝这时手里拿着一套四本的英语基础读物对我说：

“这是伦敦出版的一套英语基础教材《Essential English》，编得非常精美、有趣生动，把英国人的诙谐与幽默都编了进去，学习起来很有吸引力。

这套教材的特点是用了很简单的词汇，但表达的意思很深刻，读起来不难，谁都能读懂，但用自己的话来表达就做不到。有人说，谁要能把这套丛书读通背熟，英语就过关了，就像读透了我们的《古文观止》一样。”

我看看老师，说：“我还是要这个吧，先把英语基础学好了，也对得起老师的关爱，原著以后再读。”说话间我已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本，贪婪地翻阅起来。

书中夹着一张照片，一张年轻美丽姑娘的照片！

“这是谁啊？这么漂亮，” 我随口问。

没想到，我这一问，勾起了刘老师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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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青年时期的金弢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当过民办教师。1977级恢复高考进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元月进文化部, 同年0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1988年中国作协恢复职称评定，获正翻译级。曾历次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张抗抗、从维熙、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陪同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