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维多利亚女王于十九世纪中后期执政,那些年英国处于上升阶段。就像中国人对“贞观之治”和“乾隆盛世”沾沾自喜一样,进入二十世纪后,怀旧的英国人总是把“维多利亚时代”挂在嘴上。
何伯是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军人,忠诚有余而智慧不足,远不是办外交的料,秘密外交失败后,他回到上海。他随后几天的行踪,当时居住上海的西人在著述中给出一个确凿日期:一八六一年底何伯到松江营盘访问。把这个日期与罗尔纲考据的日期合看,何伯是在南京履行秘密外交使命未果,回到上海即去了松江。
在几名校级军官陪同下,何伯将军来到松江广富林镇的营盘。他在营盘操场的一端挺直身子站定。两手撑着一根钢制拐杖。他还没有老到拄拐的年岁,拐杖是一种将军权限的象征。
根据事先说定的,他要检阅华尔重新组建的以中国兵勇为主的洋枪队。不远处,军号声传来。这是何伯熟悉的英国陆军的号调。显而易见,参加阅兵的军队是英军教官调教出来的。
一排士兵敲击着军鼓走来,军鼓是从英国订购的,鼓点与英军检阅的鼓点毫无二致。鼓号队后面的步兵方阵,按照鼓点迈着整齐的步伐。由于缺乏史料,文章无法描述华尔洋枪队兵勇着装,反正与清军不一样,与驻沪的英军和法军也不一样。
清兵戎服比宋元明戎服都轻便,兵勇通常上身穿对襟无领长袖短衫,下身穿中长宽口裤(武官相同,但要比士兵长些)。上衣外面一般罩马褂,马褂有前开襟、右衽、长袖和无袖两种,无袖的称作马甲,前后左右四面开衩(有的背后不开衩),用不同于面料颜色的布料镶边。
在马褂或马甲的前胸和背后各缝有一块圆形布,上书部队番号或领军主帅姓氏。裤子外面系束三角形战裙。士兵冠饰有暖帽、凉帽、头巾和毡帽数种。军官一般穿靴子,士兵穿双梁鞋或如意头鞋。士兵腿上要裹行缠(也称绑腿),或用布带将裤口扎紧。
华尔喜欢出风头,总是想弄出些惊人之举。完全可以想象,华尔会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军队着装中弄出些花样,比如统一穿着西式马裤和西式皮靴;比如去掉前胸和背后的圆形布。甚至会在帽子上做些文章;比如统一在上海订制一批硬檐帽。本书设定,在会防局划拨的经常费允许范围内,华尔把这些活儿都做了,只是由于经常费不是那么宽裕,有的活儿做得不太到家就是了。
华尔右手持军刀,甩着正步,走在第一方阵最前头。他是水脚出身。水脚长期在随着风浪摇晃的甲板上行走,走路时两腿分得较开。凡是在船上干久了的人,都会落下这种毛病。华尔就是这样,水脚走步兵正步,撇拉撇拉的,着实不好看。而且军刀竖在身前,锋利的刀锋就在鼻子尖前面晃悠着,旁人不由替他捏着一把汗。
他的着装复杂,应了梁水沟当日所说,以威武的普鲁士军装为基准,吸收法军军装的花哨成分。他的两肩扛着带长穗的肩章,上面谨慎地没有加星,也就是没有显示他给自己封了个什么军衔。醒目的是靴筒高过膝盖的靴子,亮得可以照出人影。
时值严冬,几个方阵绕着操场转了两圈,暴土狼烟的。而后方阵在何伯一行人面前站定。华尔平举着军刀走来,在何伯面前啪地一个立正,近乎于直着脖子嚷嚷:“将军阁下,洋枪队统带华尔报告,洋枪队全体人员列队,等候将军阁下的指示!”
何伯一时没有说话,而是背着手踱过去,从头到脚打量着华尔。着意看了看他的肩章,用手杖点着他的肩膀,问道:“华尔,你刚才说你是洋枪队的统带,统带是个什么军衔?”
华尔腰杆一挺,高声回答:“报告将军阁下,不知道。清军没有军衔,所以苏松太兵备道衙署也没有授予我军衔。”
何伯眉头一皱:“你们是属于清军的编制序列吗?”
华尔再次腰杆一挺,高声回答:“报告将军阁下,不知道苏松太兵备道衙署是否将华尔军列入了清军编制序列。”
“是了是了。清军包括八旗驻防兵和绿营两大块,你们哪块都挨不上。”何伯拄着拐杖溜达开,走了几步又回来,“华尔,谁给你和你的部下发饷银?是不是苏松太兵备道衙署?”
华尔朗声答道:“不是。上海会防局按月发放经常费。”
何伯面露不悦:“上海会防局发的经常费,就不能算是饷银,而是从上海商人捐助的战费里拿出一块来养活你们。”他明白了,华尔洋枪队没有在清军中列编,充其量相当于中国乡间的团练。
华尔声音放高:“将军阁下说得对,万分正确,洋枪队至今仍然像是没爹没妈的团练,这就是我们请大人来的原因。”
“明白啦。”何伯点了点头,“但是,没有经过维多利亚女王的批准,我们是不可能将你的这支杂牌军编入英军序列的。”
华尔目视前方:“洋枪队对此并不抱奢望。请将军阁下来松江营盘巡视,只是要请大人看看洋枪队效忠自由事业的一片苦心。”
何伯“嗯”了一声:“看到啦。华尔,你花的力气不小,一个洋团练练成这样,可以啦。但是,你是很能钻营的,你的钻营在上海都出名了。你这个滑溜溜的家伙不可能为什么‘自由事业’尽忠。千方百计请我来,肯定有所图,你对我有什么要说的吗?”
梁水沟上前三步,啪地立正说:“将军阁下,不瞒你说,洋枪队的每一位军官和每一个兵勇对您是怀着一片希冀的。请您看看队列,看看军官和兵勇满怀希冀的眼神,他们对将军是多么敬仰呀。如果说有所图,也不过是请将军在百忙之中有所垂顾。”
何伯留意看了看方阵,站在前排的都是欧美人,是军官或教官,后面的兵勇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他们的持枪姿势都是英式的,即右手托着底托,枪靠着右肩直立。
何伯的嘴角泛出讥讽的笑纹:“如果我没有看错,这些军官里有不少人过去是我的部下,是你用咸水妹和高薪诱惑到你这里的。”
华尔并不尴尬:“阁下果真好眼力,他们中的部分人过去的确是将军的麾下,现充为各级军官和教官。将军是老兵,老兵都知道,没有合格的教官带操,兵勇就是酒囊饭袋,所以我迫不得已冒犯了。但在您动怒之后,我就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决心不再招募英国官兵了。从‘查赛皮克’号旗舰逃跑回来,就把洋兵遣散了,只保留少量教官和吕宋人,再招募的清一色是中国人。”
何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华尔,你这么做还算明智。我明白啦,你们现在还没有列编,仍然是一群拿着洋枪找奶吃的野孩子。孩子们,说吧,你们对老何伯有什么要求?”
华尔壮了壮胆:“将军大人,现在长毛逼近上海,鉴于英国和法国政府仍然持中立立场,有时驻沪英军和法军出动不方便,我的洋枪队作为洋人教官练出来的民团,没有任何顾虑,可以放手和长毛作战。驻沪英军和法军不好意思做的事情,我们这群拿着洋枪找奶吃的野孩子都敢招呼。我们责任重大,枪械虽然比太平军略强,但是只有几百号人,仍然不敷需要,万请大人从库底子里……”
何伯双眼含笑注视着他:“你这小兔崽子从来是油嘴滑舌的,什么时候学会吞吞吐吐啦,把你的话说完。”
华尔不再说话了,依旧是老动作,唇边绽出苦笑,右臂缓慢地伸出去,一直伸直,而后一把展开了巴掌。
何伯微笑着拿起拐杖,在华尔展开的巴掌上拍打了几下,宽厚地说:“孩子,你是在向我伸手,你打算跟我要什么?”
华尔固执地举着摊开的巴掌:“枪。我还缺四百多条后膛枪。另外,我的军官需要配备左轮手枪。”
左轮手枪是转轮手枪的俗称,是一种个人使用的多发填装枪械,主要特征是枪上装有一个转鼓式弹仓,鼓内有五至七个弹巢(多数为六个),枪弹装在巢中,转动转轮,枪弹可以逐发对准枪管。由于常见的装弹时转轮向左边推出,因而称左轮手枪。
早在十六世纪,欧洲就出现过火绳式左轮手枪,后来又出现了燧发式转轮手枪。早期的转轮手枪需要用手拨动转轮,或是用手扳动机锤带动转轮到位,然后才能扣动扳机完成单动击发。另外,那时枪弹的击发方式未能解决,所以应用不广。一八三五年(中国的相应年份是道光十五年),美国人塞缪尔·克尔特发明了世界上第一支具有实用价值的左轮手枪。它具有底火撞击式枪机和螺旋线膛枪管,使用锥形弹头的纸壳弹,并且扣动一次扳机即可联动完成转轮待击和击发两步动作。这使得左轮手枪头一次真正具有良好的实用价值,立即被各国所仿造。从那时起到太平天国战争的后期,克尔特左轮手枪已经问世近三十年,在欧洲国家的军队中,配备到了尉级军官。
在世界武器史中,在中国境内延续着太平天国战争的那些年,正是欧美国家从前装枪到后膛枪的转化时期。前装枪让士兵麻烦透顶了,把弹丸从前面塞进枪管,再拿根棍子捅结实了,每发一枪都得折腾一阵子,遇上火药潮湿,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后膛枪就没有这番啰唆了,拉开后枪膛,把子弹压进去,再合上后枪膛,击发,干脆利落。初期锥形子弹的弹壳是纸制的,而不是黄铜的,但都是用撞针撞击底火,火药爆炸把子弹射出,与前装枪的弹丸不可同日而语。士兵射击速度加快了,火力自然就大大增强了。
据当时居住在上海的西人称,何伯将军在松江营盘视察时,答应了华尔的所有要求,包括有些苛刻的要求,表示只要对太平军作战需要,驻沪英军尽量满足洋枪队的愿望。从而,华尔在上海会防局之外开辟了一条新渠道,有了枪械和弹药的充足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