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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我们嘲笑阿Q,没想到最后自己却活成了阿Q。
快速发展的时代,机器日渐智能化,人却变得机器化。
金字塔上的人,以上进的名义让下层奋斗,无限压榨着他们的汗与血,以此来积累自己永远花不完的财富。
而在底层的那些人,工作剥夺了他们做人的快乐,甚至也在剥夺他们做人的权力。
为了面包与房子,他们只能以阿Q的精神来麻醉自己。
不是不愿意清醒,而是清醒后可能就没有了生活的勇气。
进化论推演到这里,难道人类最后的终点,竟是变成机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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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排在桌上的一张张照片,赵康哭了。
这是他从幼儿园开始就养成的习惯,每次拍一寸红底照后,都会留下一张当作留念。
照片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排了起来,每张照片都在记录着他的成长。
从幼儿园的稚嫩呆萌,到小学的青涩可爱,再到中学时代的挥斥方遒,然后是大学时期的意气风发,每张照片都带着灿烂的笑容。
拍红底照时照相师从来不会说“茄子”来活跃气氛,但他总会不自觉的洋溢起笑容。
那个时候,他是真的快乐!
但从工作之后,照片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随着笑容一起变化的,是逐渐出现的白发,以及脱发后日渐显露的头皮。
不过工作了四五年,他的容貌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不自觉紧皱的眉头,额头上深陷的皱纹,一直犯困睁不开的眼睛,说他是四五十岁的人都会有人信。
但直到今天,他也才刚刚三十岁啊。那个喜欢对着镜子笑的男孩,到底去哪了呢?
晋扬城是一个靠煤发展的城市,几乎每一个本地人,身边或多或少总有认识的人在煤矿工作。
赵康一直是家长们眼中的好孩子,从小学习优秀,知书达理,从未让家人担心过。
身处晋扬,每个人都深受煤文化的熏陶。赵康高考后选采矿工程这个专业,就是认为这个专业在晋扬好找工作。
但命运常常捉弄人,所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在赵康毕业的时候,正好赶上国家资源转型,也是煤矿行业的低谷,很多矿都发不了工资。
此时的煤矿自顾不暇,对外招人都只是象征性的走走形式,最后的名额都被领导安排给了自家的孩子。
于是赵康的父母开始四处求人,好不容易在一个远房亲戚那里搭上了关系,花了二十几万进入了煤矿。
在这个资源性城市,长久以来养成了一套潜规则,关系比能力重要。虽说这一点是全国各地都有这种现象,但在这里,几乎达到了极致。除了保险与销售的工作,可能其他任何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工作,没有关系你都很难进入。
待遇一般,要求极高,甚至交三险都是公司值得炫耀的资本,而且最后基本也是说说而已。因为少得可怜的工资,扣除三险后会更加稀少。别看工资不高,但这里消费水平却不低。毕竟它还要用消费水平来维持自己省会城市的地位。
很多怀揣梦想回来想要建设家乡的大学生,经历一番求职的坎坷,都会失望的离开。不是不爱家乡,而是这个城市缺乏足够的包容。
赵康家住农村,父母不过是出卖体力来获取收入的农民工,二十万几乎是他们大半辈子的心血,所以他异常珍惜这个工作机会。
但煤矿这种粗放管理的地方,又没有关系加持,赵康的起步跟招回来的农合工一样。跟他一批来的纷纷进入了轻松的部门,只有他被分入了一线队组。每天下井,出卖体力干活。
每天天不亮就下井干活,升了井基本天也快黑了,井下工作是黑的,回到地面后还是黑的,赵康的生活就是一团漆黑。
生活唯一的希望,就剩下网上的那些心灵鸡汤。他那时还相信,只要自己努力,就一定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在干了几年后,终于遇上矿上公开考技术员。经过一番努力,不论是明面上的认真学习,还是暗地里走关系送礼,最后总算是通过了考核。
人生,在有转折点后就会有变得不一样,他以为自己的机会到来了。
技术员只是最基础的干部岗位,但对于关系户来说,这是他们晋升的一个跳板。
只是对于没关系的人来说,反倒成为了一套看不见的枷锁。
在矿上有不成文的规定,干部岗位基本没有休息日,除非请假,否则就得天天上班。
而作为一名最基层的技术员,要有足够的干部觉悟,基本上你不可以拒绝安排的任何工作。当然,有关系的除外。
赵康收起了自己的照片,看着窗外蒙蒙的天空,他迷茫了。曾经的他热爱足球,热爱音乐,热爱电影,获取快乐的方式有很多种。但现在,除了工作外,他没有任何生活,甚至连每天的睡眠都无法保证。
两天内需要值一次班,这就意味着48个小时内,他得有36个小时待在单位,然后无限循环。
在单位,赵康渐渐似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心理,似乎休息本不该是属于他的福利,在请假的时候竟然会有愧疚感。
而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可能也跟队里的另一个技术员王鹏有关。王鹏的叔叔是矿上的三把手,所以他可以拒绝不想干的活,也可以有事想请假就去请假。这也导致了太多工作压在了赵康头上,而渐渐地,很多脏活苦活似乎就该是赵康去干,甚至连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当然,付出与收获从来不是成正比的。赵康干的越多,出错就会越多,最后得到的罚款也会越多。每个月工资公布的时候,赵康的工资总是差王鹏很多。
最近王鹏又请假一周,而赵康只好又连续在矿上待了一周。
好在今天生日,领导准许他晚上回家。
本来以前他是住矿上宿舍的,但单位后来竟开始要把他两天中难得属于自己的12小时也要占据,所以最后他在外面租了房子住。
他也曾愿意相信自己吃得苦中苦就会有机会成为人上人,但其实自己吃得那些苦根本没有产生任何价值。杂活,只会让他变得越来越颓废。
如今唯一能让他放松的,就是去陈平的店里洗头发。
在那里,他可以缓解一下脱发的焦虑,也可以在得到一些精神上的释放。
陈平每次看到赵康,心里的都不是滋味。工作到底给了他什么,让他变得这么憔悴。
在给赵康洗头按摩得时候,每当他顺着额头滑过头顶,都能明显感看到赵康刚疏平的额头又会皱回去,就像安着一个弹簧一样。
“最近晋扬城的房价好像降了不少呢”
陈平点了点头,“确实是了,你看好多大房企都出现资金链断的情况,更别说晋扬城这些本土房地产公司了。”
赵康的眉头又往紧皱了皱。“唉,我买的房子据说已经停工好几个月了,不知道会不会烂尾?”
陈平其实已经听说那个房地产公司老板跑路的消息,但他总感觉不该跟赵康说。
“现在确实行情不好,各行各业挣钱都挺难的”
赵康苦笑了一下,“我以前一直感觉自己的运气不错,上高中,上大学,凭借自己的努力就得去到想去的学校。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上学的时候把好运气都用完了,工作之后我开始四处碰壁。找工作不如意,找到工作后分到的部门也不成心,好不容易考上技术员竟发现挣得钱不仅少了,工作反而更多更难干了。挣钱挣不下,前途看不到。前年好不容易攒了点钱付首付买了个房子,没想到却是高价接的盘,今年开始房价下跌,而我的房子交房却还遥遥无期。”
陈平继续缓缓帮赵康按着头,脑袋里却在想着他所说的话。这种情况他也曾考虑过,虽然存在教育资源等的差距,但上学其实还是相对来说比较公平的,尤其是高考,把很多人拉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学习重在主观能动性,只要找得着学习方法并努力学习,成绩基本上不会太差;但工作之后,起决定作用的却是太多客观的东西,并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而在这背后,是一场关系与钱的狂欢场。
“陈哥,我感觉如今的社会跟鲁迅,老舍他们笔下的旧社会好像啊”
陈平一愣,疑惑的问道,“这怎么说呢?”
“人们开始变得麻木不仁,越来越没有了人情味。而我感觉就跟阿Q一样,遇到不开心的事,只能精神上自我欺骗,但社会上的不公平现象没有一点办法。每天单位安排很多活给我,而另一个同是技术员的人却可以逍遥自在的玩手机。我一直暗自给自己打气,想干得多就会懂得多,也会有利于自己将来晋升;每次发工资的时候我总会差另一个技术员好几千,我就会鼓励自己说吃一堑长一智,自己这样的成长肯定会比其他人快。可是其实我明白,将来如果有一天晋升了,绝不是因为我所干过的这些工作。”
赵康的眼中竟隐隐有了泪水,他急忙用手指擦了擦。“就像前段时间我们单位让做得一套资料叫“灵魂三问”,通过每天班前会问工人三个问题来防止他们下井违章。但其实,人没有真正吃到亏的话,是根本不愿意反思自己的。加上我们的很多工人素质并不高,你指望让他们回答几个问题就能反思到什么呢?但矿上却要求我们班班记录,还时不时派人来细查各种记录,在里面抠字眼,然后就是扣钱。这些问题即使天天问,得到的基本都是千篇一律的回答。另一个技术员就是因为这份工作没有任何意义就推脱不干,最后只能由我每天编写记录。而我的大多数工作其实够跟这一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陈平叹了口气,“生活可能就是这样吧,你没办法改变,就只能顺其自然。有些道理想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开心了,反而不如糊涂一些。就如你说的,学学阿Q。”
“可是我认为世界不该是这样的啊。单位无限下放压力和工作,人越来越像是个工具,没有生活,没有思想,没有灵魂,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平摇了摇头,“其实这个世界最大的谎言就是公平,你上学那会塑造的世界观只是理想中的乌托邦,真实的世界并不是那样的,你应该重新认识一下。”
赵康洗完头后,就在他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眼泪又止不住的开始往下流。
“陈哥,我对这个世界好失望啊。”
陈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但是只有活着,你才会有其他可能啊。”
赵康擦干了眼泪,深深呼出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低着头离开了。
陈平再听到赵康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后。
“赵康,自杀了”。
据说他是在山上的一棵树上吊自杀的,走的时候他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摆在了旁边,衣服里留下了一份遗书。
“这个世界,与我无关,我不配留在这里。……我走啦,也不会带走任何东西……”
陈平后来问杨雪漫,“你说精神致死算不算犯罪呢?”
杨雪漫想了想,说道:“以现在的社会,这种情况其实是应该列入法律制裁的。如今精神致死的情况很普遍,网络暴力致死的案件、工作压榨让人自杀的情况都太多太多了。前段时间不是还有一个老师因为上网课时被坏孩子侵入课堂辱骂而自杀的新闻么。社会本该是人类的社会,但如今人却越来越不像人了。只不过精神致死,这种范围太广泛,也太难被定义了。毕竟很多时候造成人自杀的原因,往往是多方面的。”
陈平点了点头,说道,“赵康最后一次来店里的时候,说自己就像阿Q一样。后来我仔细想了想,其实我们大家也都是阿Q。生活有太多无奈了,似乎也只能像阿Q那样精神上获得胜利,才会有活下去的希望。”
“真是没想到,曾经鲁迅先生笔下批判的人物,如今却成为了我们的精神导师。”
杨雪漫无奈的笑着,“但我相信社会在进步,也相信有一天,精神致死也会有合适的法律来制裁的。”
那天,陈平去了附近的公园,一个人默默坐了很久很久。
对于社会,对于未来,他希望自己也可以做些什么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