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喜蹲在厨房里择豆芽时，听见三姐踩着高跟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慌忙把泡着豆腐的水盆往灶台底下推了推——上个月刚买的搪瓷盆磕掉块漆，露出的铁皮已经开始生锈。

＂老五你磨蹭什么呢？客人都到了！＂三姐掀开布帘，新烫的卷发上别着珍珠发卡，＂不是让你买内酯豆腐吗？这老豆腐一股豆腥味...＂她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豆腐筐上点了点，腕间的金镯子撞在搪瓷盆沿，发出当啷一声响。

堂屋里传来四妹哄孩子的声音：＂小宝别碰那个花瓶！你三姨从香港带回来的，够买咱家半年口粮...＂何家喜擦手的动作顿了顿，围裙下摆洇着洗不掉的酱油渍。今天这场豆腐宴，本该是她这个下岗女工最拿手的场面。

当第一盘香煎豆腐端上八仙桌时，空气突然安静了半拍。二姐的公务员丈夫盯着盘边豁口的青花瓷碟，眼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刚从深圳回来的六妹捏着镀金汤勺，勺柄在豆腐块上方悬了足足三秒钟；倒是大姐夫实在，筷子直奔淋着辣油的豆腐而去，被大姐在桌底狠狠拧了把大腿。

＂要说还是老五实在＂，三姐舀着燕窝羹突然开口，＂不像我们家保姆，上次把鱼翅当粉丝煮了＂。她腕上的翡翠镯子滑到小臂，露出底下被表带压出的红印——那是上周才摘掉劳力士的痕迹。六妹噗嗤笑出声，镶着碎钻的手机壳磕在转盘玻璃上，＂三姐你这镯子水头真好，得顶老五半年豆腐钱吧？＂

何家喜站在厨房通往后院的过道里，听见四妹压低声音哄孩子：＂妈妈明天就去找工作，咱们不吃低保...＂她攥着漏勺的手突然发抖，油锅里翻腾的豆腐泡发出滋啦滋啦的悲鸣。二十年前全家分食一块豆腐都要谦让的时光，如今被切割成三六九等码在描金餐具里。

当那盘酿豆腐终于转到主位时，八十岁的母亲筷子尖颤巍巍悬在半空。老人混浊的目光扫过女儿们腕间的金玉琳琅，最终夹起块最朴素的葱烧豆腐：＂还是老五做的有以前的味道＂。桌上精致的笑容突然僵住，就像那盅冷掉的蟹黄豆腐羹，表面凝着层油汪汪的隔阂。

后半夜收拾残局时，何家喜在洗碗槽底摸到枚钻石耳钉。六妹的娇嗔犹在耳边：＂哎呀这种碎钻不值钱，三姐你镯子上那颗翡翠边角料都够买十对了...＂她把耳钉攥进掌心，冰凉的棱角硌得生疼。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着桌上那盘没人动过的麻婆豆腐，红油已经凝成暗褐色的痂。

这场豆腐宴散了，但某些裂缝永远留在了1998年的冬天。当我们在家族群里抢红包时，可曾听见碗碟碰撞间跌落的，是再也拼不回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