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提升天下女子的地位,我擐甲披袍,率三万精兵迎战五城。
息战时,我方几近覆没。
我徘徊于忘川河边,求判官崔钰圆我麾下数万将士遗愿,允他们与家人告别。
可他却因此受狱火焚烧、百鬼啃食之罚。
于是,转世前我逃饮孟婆汤,在判官庙落发为尼。
世人以高香敬神明,那我就常居古刹,还他恩情。
1
庙宇香火正盛,和烟缭绕,铁面金佛筑于高堂。
我灰色僧衣加身,盘坐堂下,手中佛珠更添几分勘破世俗的清明。
「你疯了!」崔钰凭空出现在我身后,拽住手腕将我带起。
佛门一扇扇关闭,他厉声质问,「为何不饮孟婆汤?!」
我与他在人界朝夕共处三日,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愠色,我甚至不解他因何这样恼怒。
神明被众民敬奉,不该高兴才是吗。
至于为什么不饮孟婆汤…
崔钰许我与将士还阳三日,只是我无父无母,他便陪我在人界闲逛。
我在梧桐树上惊醒,崔钰已不告而别,树下有一陌生人仰头而望,似是在等我醒来。
「你是谁,阿钰呢?」
「重新认识一下,我叫千户。」他轻盈地跃至我身前,没有一丝神情。
掌心托起的水晶球赫然出现密密麻麻的鬼魅,他们嚎叫着朝高台攀爬。
而高台之上,崔钰被勾住手脚,痛不欲生。
凛凛身姿瘫软如泥,美若冠玉的脸血肉狰狞,滚烫发红的铁链不停地朝他身上鞭挞。
「不要,住手…快住手!」我揪住千户的衣领,防身的匕首贴在他的命脉,杀意昭昭,「放了阿钰!」
他收起水晶球,「崔钰早知自己会被阎王处罚,可他仍那样做了。」
我头晕目眩,只觉得身体在急速坠落中越来越重,「处罚?」
「谢长风,」千户正色道,「你当真以为,神明便能违背天道,擅改生死簿么?」
风鼓吹而过,霞光晕染了半边天。
我不可置信地踉跄半步,嗓音发颤,「不会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明,怎会为了自己的一句话便情愿承担…
千户吐出一口气,随后整个人倒着悬在空中,「倒着看,万物却是更美了。」
我用脚背别住树干,也倒挂在树上。
可泪水在眼中翻滚一圈,还是自额间滑落,「晚霞灿若仙境,只是天地无法逆转,他于我的恩情我再也还不清了。」
「这世上,没有还不了的恩情。」千户飞身下地,「自忘川渡,便能逃过奈何桥。
「只要记得他,恩情可以慢慢还不是么?」
2
地界,我逃过鬼差一路摸索进判官寝殿。
受完刑罚的崔钰如被人遗弃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浑身是血。
此刻,我竟比死时万剑穿身还要痛。
我替他整理好衣衫被褥,床上之人却猛然死死反攥住我的手,露出极小的一块玉。
它由红绳穿引系于手腕上,未沾半点血迹。
看成色,分明是块劣等玉。
无所不能的神明,会买不起琼琚吗?
想必,这玉对他意义非凡。
「阿鬼,别走。」
待听清他的话,我登时愣住,心底莫名泛酸,原来…他手腕的玉,是一个叫阿鬼的女子送的啊。
我苦涩轻笑,「判官大人,来生再见。」
佛堂光影交错,犹如硕大的网。
「我看到了,」我盯着崔钰的脸,「看到你因我而受罚。
「我谢长风,从不欠人情。」
事实上,我并不是有恩必报之人。
连我自己都道不明因何要这样做,我分明有更高远的志向。
可唯有如此,方能再见到崔钰。
我虽削发入佛门,却从未超脱世俗。
或许跪在佛前的每一刻,我都在艳羡那个名唤阿鬼的女子。
「你为在上神明,我便做凡尘佛子,偿你昔日之恩。」
若不能为他所爱,便做他最忠诚的信徒。
寺庙钟声骤时响起,悠扬又苍凉。
崔钰眼尾发红,「我不要你皈依神佛,我想要你去过自己的人生。」
眼看我脸上仍没有半分松动的迹象,他忽得直起身子,散发着一种赴必死刑场的决然。
「你从未欠我什么,倒是我欠你良多,」他抬手抵在我眉间,轻声唤道,「阿鬼。」
3
原来,我就是阿鬼。
在成为谢长风的前世,一个偷抢拐骗、罔顾纲常伦理,强爱自己姐夫的浑女子。
其实那短暂的半生,我曾有很多名字。
人牙子唤我丫头、盼生男孩的养父唤我招娣、妓院的鸨母唤我媛儿。
不久后,昊陵城颇具声望的梁家将我寻回。
他们说,我唤梁辰,是早年走失的二小姐。
可我最爱的,唯有阿鬼这个称呼。
初始,是因为扮鬼劫富济贫、救助老弱妇孺的时日,我更肆意快乐。
后来亦因为,崔钰是地府阴差。
这个名字念起来,似乎离他近些。
哪怕直至我死,他也未曾对我动过心。
4
膳厅,众人望着姗姗来迟的我纷纷怔住。
梁若做作地用丝帕掩着唇讥笑,「呦,阿妹穿红着绿,和后园花孔雀开屏似的,只是我们梁府不比风尘地,可勾不到男人。」
我按住咕噜噜的肚子「能开饭了吗?」
得到应允后,我右手鸡腿左手美酒地胡吃海喝起来,还不忘时不时吩咐侍女。
「南乔,这些稍后做份一模一样的,我要给府外的朋友吃。」
一脸嫌弃的梁若却突然迎了出去,娇翠欲滴道,「你来怎也不派人知会一声,阿妹今日刚寻回还不懂礼节,你莫要在意。」
呵,这梁若比我还能装。
我得空抬眸,看清来人后讶了半瞬便起身,用还未啃干净的鸡腿指着他。
满嘴的食物噎在喉中,「是你,崔钰!」
崔钰看着我遍布油光的手,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梁若顺势挡在他身前,「梁辰,阿钰是我的未婚夫君!」
我扯下鸡腿上的一块肉,「未婚夫君?啧啧,可惜了这样俊俏的公子。」
这话,摆明在说梁若配不上崔钰。
她气愤道,「你!」
如想起什么,她去到梁坤身边,楚楚可怜道,「阿爹,你看阿妹…」
梁坤冷着脸,「好了,都坐下吃饭!」
吃饱喝足后我倚在廊下,特意等梁若经过。
‘阔步向前,睚眦必报’是我的人生信条。
「阿姐难道就不问,」我怪笑着拦住梁若,「我如何与你的未婚夫君相识?」
梁若缩缩脖子,硬着头皮问「如何相识?」
我贴近她耳畔,一字一句皆是挑衅,「阿姐说我是妓,又能如何相识,
「真是委屈了阿姐,要与我缠绵过的男子共度余生。」
梁若大骂我贱人,抬手就要打我。
我轻而易举地拦住富家千金的手,嗤笑着掐住她的下颌,「瞧瞧阿姐这副模样,和街边的泼妇有何分别。」
我将她甩到地上,「你最好安分些,我能在这世道活下来,可不是全凭运气,滚!」
想来梁若养在深闺,从没见过像我这般难对付的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擦了擦手,「崔公子看到未婚妻受辱,竟也不出面么?」
隐在暗处的人悠悠摇扇,「阿鬼姑娘何必如此得理不饶人。」
我挑眉反问,「既然得理,为何饶人。」
哪怕没理,我尚要争一争。
我一步步向崔钰逼近,直至他贴在凹凸不平的假山石上,退无可退。
「你为何,喜欢梁若?」
我又向前挪了半步,与他脚尖相抵,呼吸缭绕,狭小空间里顿时温度骤升。
「论容貌,我五官英气更出挑;论才学,我偷过许多书读不输男儿;论武功,整个昊陵城几乎无人及我。」
我只是品性差些,如何比不上花瓶梁若?
心跳声此起彼伏。
不知是园中的什么花开了,清风徐徐,香气四溢。
「而且,我屁股比她更大。」
面色无澜的崔钰有一瞬的扭曲,耳根的灼红褪去,他结巴道,「什…什么?」
我的手从腰间滑到他的肩上,「崔公子没听过,屁股大的好生养?
「你娶了我,我可以给你生很多孩子。」
崔钰: …
5
「你们在做什么!」
梁若带着一众人折返,崔钰连忙推开我,唰得甩开折扇,蒸腾的热气顺着风扑到我身上,「刚刚二小姐险些摔倒…」
我暗笑,真是纯情。
「才不是,」我粲然一笑,「我喜欢崔钰,想嫁他为妻。」
「胡闹!」梁坤秉退下人,对着我数落,「他是你的姐夫!」
「那又如何?」
莫说梁若只是与崔钰定下婚期,哪怕已成婚,我也有权利追求所爱之人。
我本就这样离经叛道。
不像贵族子弟,从不将爱意宣之于口。
崔钰显然也被我的直白吓了一跳,他摇头笑道,「你喜欢我什么?」
我脱口而出,「长的好看啊。」
「没了?」
我突然想起与他初识那晚,他轻而易举识破我扮鬼窃财的把戏,要把我送官。
我跪在沙砾上,语气却倔,「我只偷了富人的钱,以此解决温饱,何错之有?」
崔钰看向我身后互相依偎取暖的女人小孩儿,垂眸添了把柴,「世间苦难之人众多,这不该是你们扮鬼偷盗的理由。」
我苦笑,还真是正义严明。
世间苦难之人众多,可留给穷人与女子的路又有几条?
富家子弟,又如何明白…
一枚金锭子塞进手里,「南方上卿城钟灵毓秀,只是路途颠簸遥远,这便作为你们的盘缠吧。」
我仰头看向前方颀身而立的人。
月色惨淡,可他恍若神明,背着黑暗里所有的光,想以正道为苦难之人带来出路。
漂泊十多年,我被驱赶,被辱骂,被卖入青楼…却从未遇过这样的人。
那时我想,他定是世间最好看的男子了。
我摸了摸腰间,那里还放着他给的金锭子,既然上天让我们再相遇,那我便绝不会再放他离开。
「没了,」我歪头,「这一条还不够?」
他沉默半晌,「见色起意罢了,如何能称得上喜欢?」
我回梁家的第一日在这场闹剧中结束。
但我对崔钰的追求,并未因此止步。
5
我轻晃手中的步摇,天色阴沉,可金灿的流苏却映出点点碎光,甚是好看。
「南乔,」我噙着笑意,「去前厅将爹娘请来,就说我身子不爽。」
南乔刚离开,梁若后脚便来了,「梁辰,果真是你偷了我的东西!」
我躲过她伸来抢夺的手,「阿姐不可一世,哪里配得上如此雅致的步摇。」
梁坤虽无官职,可向来行善布施,故梁家深受百姓敬重,哪里有人敢这样贬低她。
梁若的脸黑下来,「你一个低贱的贼,就配得上了?」
说罢,又上手来抢。
远处拐角,一行人撑伞朝我们而来,见状我故作崴脚跌倒在凉亭外。
泥土沾身,雨落发丝。
「哎呀,二小姐!」
待南乔来扶,我才抬起通红的眼眸,「爹娘你们莫要责怪阿姐,我是自己摔倒的。」
这副模样,定能惹人怜惜。
「是她偷了阿钰送我的定情信物!」
我摇了摇梁坤的手臂,「阿爹,我是在地上捡的,看着好看便把玩了一下…」
说着,又轻轻抽泣起来。
梁若眼看自己的路被我先行了去,急愤跺脚,「你颠倒黑白…」
「够了!」梁坤拍拍我的手,「若儿,你阿妹刚回来,这步摇她既喜欢,你便大方些送她。」
「是啊若儿,你与崔钰婚期已定,定情之物早已无用,你便让让辰儿吧。」
梁若讶道,「阿娘,怎么你也…」
梁坤在家中最具威严,说一不二,梁若只能作罢。我离去时,晃了晃步摇,回头朝梁若做了个鬼脸。
装柔弱小白兔,谁不会?
我翻过崔府墙头,在书房找到了崔钰。
他弓腰扶着书案,墨发一缕垂落,更有种清冷书生的柔弱感。
手中毛笔挥动,不像是写字,倒像是练武场温习剑术的少年。
「这毫锥好生别致,可否让我试用一番。」
崔钰转了一圈指间笔,又将其背至身后,「擅入他人家中,可不是好习惯。」
「小气鬼。」说着,我还不忘矫作地摸了把头上的步摇。
他抬眸,「你发间的配饰,挺熟悉的。」
梁若曾炫耀这是崔钰的家传宝,世代传给崔家儿媳。
所以,会有人不认识自家的传家宝么?
我将手腕的玉解开,系在他手上,「这玉我自小戴在身上,现在我将它送给你,以作回赠。」
他生于优渥京都,想必看不上俗物,可唯有这块玉是我最珍视的物件。
不待他反应,我便拉着他出门。
路人掩唇低语,投来的目光尽是嘲讽。
昊陵向来以素色清雅为宜,可我衣裙层叠艳丽,饰物满身。
从前我常年穿着灰暗脏污的衣服蜷在角落,羡慕那些明艳的女子。如若不穿得缤纷,怎对得起过去每个日夜的祈祷呢?
「阿钰,我的穿着是不是很俗气?」
崔钰轻飘飘扔下四个字,「人各有喜。」
他泰然自若,丝毫未觉得我丢人,
我笑开,将身上的首饰全部散给街边的乞丐,直至身上空落落的,「到了。」
崔钰突然滞住脚步,从容的脸上多出几分道不明的悲悯。
「怎么?」
他抿唇,「这里,死过很多人?」
我被卖入花楼才得知世间多是与我有命运相似的人,那里每每有女子被客人折磨致死,老鸨便将她们的尸身扔在这里焚掉。
久而久之,这儿便寸草不生。
我盘腿而坐,闻着烧不尽的、令人胆寒的味道,「真希望这片焦土能长满花草。」
崔钰坐下,偏头,「花草?」
我温和而笑,「最好再有两颗梧桐树。」
「为什么是梧桐树?」
6
我一震,想起我为谢长风时,还阳最后一日崔钰带我去了他亲手打造的地方。
那里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草木中央长着两颗遮天的梧桐树,枝叶交缠,蔚为壮观。
「仲冬之月,它们怎还这样茂盛?」
崔钰未应答,他一向如此高冷,我已习惯。
日光将落幕,我舞剑累了便攀上树,枕着双臂同他一起看风吹草浪。
过了许久,我忍不住问道,「阿钰,为什么要种梧桐树呢?」
刚问罢,困意来袭。
模糊间,我听到崔钰轻柔的声音,「因为有个人曾说…」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我听到自己说,「望来生她们可以觅得夫君一世一双人。」
我望着崔钰,深情灼灼,「也愿,你我今生至死相伴。」
我情难自禁地缓缓向他凑近,滚烫的呼吸在风中交缠…
三日后便是梁若与崔钰大婚,他偏四处躲着我,趁无人我将他堵到杂物房,「又没亲上,你躲什么?」
隔壁,还在热热闹闹地准备婚礼红绸。
我又道,「敢逃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