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日子》:达则游历天下,穷则了此残生

师傅肘子 2024-12-03 14:59:48

我已经在网上看到有人跑去《完美的日子》里面出现过的那些厕所打卡了。去公厕打卡听上去有点怪怪的。但这些公厕确实设计得很有特色,就算没有电影,随机路过可能都会想拿起手机来拍一下。本来这就是一个商单发展而来的电影,维姆·文德斯这波是超额完成了商业任务,还把这片子送去了奥斯卡,在日本也登上了电影旬报的年度第二。影片拍的是男主平山在东京的独居生活。据说这名字是为了致敬小津安二郎,因为文德斯是他的粉丝,而小津的《东京物语》中主角一家就姓平山。不过人物塑造上就跟《东京物语》关系不大了。这个人物反而会让我想起《冰菓》的折木奉太郎,奉行节能主义,不做也行的事情就不做,非做不可的事情一切从简。但折木至少还上学,还有社团的朋友,平山是在东京晴空塔下过上了近乎隐居的生活。咱们中国有句话,“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说的其实是心境。当然现在有的山其实也不够“隐”了,还有因为上春山而引来全网围观的。

平山的隐居并不完全是心境,他无法脱离城市。片中他养了一堆植物,家里专门有一盏紫色的灯长期照着它们。有一个镜头将紫色的房间和晴空塔同框,晴空塔也是紫灯,平山瞬间就成了生活在晴空塔下的小树苗。正是因为城市化,他才有过这种生活的可能性。过去以家庭为生产单位,做什么事情都必须跟家族捆绑,否则寸步难行。城市化可以把各种东西分解,连洗澡,吃饭,睡觉都可以不在同一间屋子,生活也不再依附一个家庭或者一个宗族。影片开头先拍了平山起床的日常,可以看到他刷牙洗脸都是在厨房的洗碗池,一直到影片结束,都没有看到他在家里上厕所。不过他的工作就是公厕清洁工,想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难。而且这可能是他认真工作的其中一个原因,因为那些地方四舍五入,也相当于是他“家”的一部分。从家里的床到厕所之间的距离,要开车才能到,在他这里并不是一个梗。

同样的,他屋里也没有浴室,所以会看到他定期去澡堂洗澡。吃饭也有固定的店。这些非做不可的事情,他果然一切从简,一旦定下来,以后就直接重复执行,去除了大量做选择的过程。每天他出门之前,摄影机特地拍了他在门口把钥匙还有相机等物品揣兜里的镜头。我们看到他每次都把表留在原地,似乎表明他的工作精确度极高。不管是开车,洗厕所,还有吃午饭,所耗费的时间都是固定的,所以并不需要手表来提醒,只要按流程走就行了。而且磁带的时长本身就可以帮他界定时间。影片播的第一首歌还没放完,他就下车了,说明他是从离家最近的那间公厕开始打扫。他的生活仿佛也变成了磁带,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都是固定的。哪一首歌先播,哪一首后播,顺序也是固定的。一切都安排得非常完美,他的歌单中有一首歌就叫Perfect Day,但片名给Day加了复数,变成Perfect Days,指的应该就是这些重复的日常吧。

看到这个不拿手表的镜头之后,我就留了个心眼,等着看平山什么时候会拿起这个手表。结果发现是他休息的时候,出门也没有开工作车,而是骑自行车,分得很清楚。休息日去的地方也很固定,洗衣店,书店,还有居酒屋。居酒屋的老板娘对他的区别对待似乎有撞到他的心趴上,喝酒也可能会让自己的头脑变得没那么精密,失去时间概念。这个时候就要借助手表来提醒自己不能失了分寸。平山不是完全没有七情六欲的人。他撞见老板娘跟前夫抱在一起,之后就去买了酒。平时他只在早上喝咖啡,让自己保持一天的清醒。只有跟老板娘有关的戏份他才喝了酒。他也会嫉妒,也没能摆脱世俗桎梏。

但他大概认为那些东西跟自己当下的生活只能二选一,既然选择过这种日子,就不能太贪心,既要又要还要。当生活琐事都在外面解决之后,平山的家就变成了他的精神自留地。他在这里看书、听音乐、整理相册、种花花草草,跟所有初始欲望脱嵌,除了睡觉,但睡觉的时候会做梦,没有停止精神活动。有些文艺爱好者会把文艺作品当作自己的生命,还有艺术家说要为舞台付出生命。但在平山这里,文艺不是生命,是生活,他没有把文艺放上神龛供起来,而是跟它们平起平坐。车开到工作地点的时候,他马上就按下暂停键。他并非坚持听音乐、坚持看书。“坚持”这个词总给人一种感觉,好像是为了一个终极目的,才一直做某件事情,而这件事其实自己并不享受。但书和音乐已经是平山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根本不需要坚持。这片自留地唯一一次失守,就是他的同事跟他借钱那次。

借完之后他就只能在屋里吃泡面了。这个同事小哥属于全面拥抱现代生活的类型。他善于用打分体系来看待周围的一切,非常精准,非常现代。即便是无法量化的东西也强行量化,包括谈恋爱的态度也非常急躁。他所沉迷的智能手机,就是量化的聚集地,他完全浸泡在里面。平山对现代生活采取的是远距离接触的态度。磁带、纸质书、胶片相机,这些东西可能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跟小哥所过的那种生活拉开距离。如果是对旧物有很强的执念,那他也不会走ETC通道,应该去人工缴费那边,但那样又要跟人近距离接触,所以还是ETC节能。如果是跟别人隔空玩井字游戏,这种 “耗电”非常少的活动他是乐在其中的,既不肝也不氪,重点是不用社交。平山每月会整理一次自己拍的照片,正好我自己也是一个月整理一次电影海报,但我是在电脑里面整理的,过的还是数字生活。

而平山选照片的过程是去店里把胶片洗出来,再回到家里正襟危坐,逐张抓在手上,精心挑选,不满意的当场撕掉。平山在外面会偷偷观察路人的小动作,然后露出微笑,就好像自己已经参与过那件事了。远距离参与让他练就了来去自如的心境,面对别人对他的歧视,他可以瞬间抽离,降低杀伤力。这种方式确实很节能,内心不会有太大的波澜,自己的生活节奏不会被打乱,还能有些点缀,就像屋里一盆盆小植物一样。这些植物可能都是他从自己非常喜欢的那棵大树下面移植过来的,他随身携带着工具,说明经常干这种事。小树直接带到屋里,大树就通过照片的形式带回去,就像在喂养自己的房间,其实也是在投喂自己的精神世界。这喂的还是“蔬菜沙拉”,保证精神健康。片尾出完字幕后有一个彩蛋,解释了一个日语词叫“木漏れ日” 。意思是叶隙间撒落的阳光,常在春夏的早晨到黄昏时段出现,作为一个意象在日语歌曲中出现的频率颇高。树叶可以避免直接暴晒,但没有完全隔绝阳光,这就是平山所选择的接触世界的方式。

平山的远距离原则并非只针对现代社会,也平等地针对旧模式,也就是宗族社会/他与自己的家人应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联络了,所以他看到外甥女的时候,没有第一眼就认出来,可能只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外甥女的出现,其实也包括后面妹妹的出现,几乎让他破防,还被外甥女的拥抱感染,主动拥抱妹妹,这就变成近距离了。这场戏很巧妙地用周围的灯给他的脸打红光,给他整红温了。之后他看到老板娘拥抱前夫,直接逃走了。在这场戏之前是他去书店买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书,海史密斯就是《卡罗尔》的原著作者,她也过过一段隐居生活。书店老板娘说受到海史密斯启发,意识到恐惧和不安是不一样的。然后平山就撞见了尴尬一幕,这里他究竟是恐惧还是不安呢?假如是不安,又是什么令他不安呢?或许是他发现自己有嫉妒心。

又或许是他看到老板娘拥抱前夫的时候,又想起了拥抱妹妹的自己,情感泛滥违背了远距离原则,于是感到不安。平山和外甥女在河边骑车的时候,外甥女问他想不想去看海,他说下次。远方可能挺有吸引力的,但平山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上,条件都还不够成熟。但又不想永远活在“下次”里,只能着眼于现在。本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太阳升起来,照射整座城市。这些楼房仿佛就是树叶,也是一种木漏れ日。城市化造就了平山的生活,也催生出一种人生态度:达则游历天下,穷则了此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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