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曾经以为,自己全心全意为了弟弟妹妹,他们终有一天会明白。
后来她才知道,其实他们一直都很明白。
理所应当的吸自己的血,将她的尊严践踏至低谷。
原来不明白的,是她自己。
1
“许医生!”
许愿刚从手术室出来,护士小叶就递过手机,“刚刚你电话一直在响,我不好帮你接。”
“知道了,谢谢。”
许愿点开未接来电,三个电话,都来自她妹妹许盼。可等她急匆匆回过去,那边却关了机。
许愿的心一沉。
下午两点,按说王宝良应该还在上班。
可许盼轻易不会给她打电话。
“小叶,帮我给主任请个假,”许愿换上自己的衣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春夏之交雨水多,骑着小电驴赶到许盼住的小区的时候,许愿整个肩膀已经湿透了。
她顾不上收拾一下自己,一步两个台阶冲上七楼,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许愿用力拍门。
“开门,王宝良!”她怒吼。
屋里的声音停了一瞬,下一瞬,传来许盼更尖锐的惨叫声。
“王宝良!”许愿目眦欲裂,“你再动我妹妹一下试试!”
她左右环顾,看见对面邻居放在门口的泡菜坛子,抱起来就准备往门上砸。
门就在这一刻开了。
王宝良穿了一件短袖衬衫,扣子敞开着,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和上面一条条红色抓痕。
“呦呵,来得挺快!”看见许愿,他皮笑肉不笑的指着自己胸口。
“正好管管你妹妹。瞧瞧给我挠的,不怪是有爹生没娘养的,一点家教也没有!”
“让开!”许愿并不接话,狠狠瞪了一眼,推开他挤进去。
许盼背对着她,光脚躺在客厅的地上,胳膊和腿上大片大片的淤青。
“你怎么样?”许愿撩开她的头发,话说了一半猛地拔高声音,“王宝良!”
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她恨不得立时杀了他。
她甚至已经站起了身。
可门口,哪里还有男人的影子?
2
“报警,现在就报警。”许愿脸色冰冷,说话的声音却打着颤。
“姐,”许盼伸手抓住她的衣襟,“别......你送我去医院就行......我身上没钱......”
“所以呢?”许愿推开她的手,“许盼,上次我说过什么?你要是还不肯报警,就不用再找我了。我不耽误你们过日子。”
“姐,”许盼嘶声哭起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姐,你可怜可怜我......要是报了警,我这个家就散了啊!”
“这个家不散又有什么用?许盼,你能不能清醒一点,就王宝良那种人,难道非要有一天被他打死你才肯死心吗?”
许愿恨铁不成钢。
许盼却抬起头看着她。
“姐,你总是这样,”她抹了一把脸,眼里渐渐带上了怨恨,“高高在上,从来不会为我想一想。
“报警?看你说的多轻巧?然后呢,离婚是吗?那贝贝怎么办,王宝良是不会同意把贝贝给我的!
“我们自己没有家,没有在父母的疼爱下长大,难道我要眼睁睁看着贝贝也过这样的生活吗?”
“那就争取贝贝的抚养权。”许愿蹲下身,语气也软了下来,“你带着她,她有姨妈,有舅舅,不会没有人疼爱的。”
“那怎么一样?”许盼摇头,“王宝良再不好,他也是贝贝的爸爸。他刚丢了工作,又喝了点酒......”
“原来你还相信他说的会改那一套,”许愿打断她,脸色再度冷下来,“从他第一次动手到现在有四五年了吧,他改了吗?
“许盼,你看看你自己,难道这就是你当初辍学离家,想要追求的生活吗?”
这句话激怒了许盼。
“我为什么辍学离家你不知道吗,我的好姐姐!”她忽的坐起来,顶着一张青青紫紫的脸冷笑。
“早上五点多就要起床帮弟弟妹妹穿衣服,然后要去小区里捡瓶子,整理好赶回家,随便吃一口饭就得上学。放了学还要去菜市场捡人家不要的菜叶子。
“你知道同学们都叫我什么吗?破烂婆子,破烂婆子!
“我才十七岁,这个学我要怎么上?你告诉我,我要怎么上?”
说到这,许盼的脸色更狰狞。
“都怪你,”她一把推开想要扶她的许愿,“都怪你!要不是你装圣母,跑去把双胞胎捡回来养,我用得着跟着你带孩子吗?
“我会过得这么苦,连高中都没上完,只能在一个小破超市做收银员吗?”
“现在你反倒嫌我不争气了,许愿,我的人生悲剧都是你造成的!”
许盼捶打着胸口大声哭喊,“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3
带着许盼去医院拍了片子,又拿了药,直到把她送回家,姐妹俩再没说过一句话。
走下楼,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体温烘的半干,再想想许盼看着自己的眼神,许愿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是不伤心的。
可人活着,要花力气的事实在太多,得省着用。
许愿活了二十九年,真正没花什么力气的时光,大概只有头三年。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时年龄太小,不记事。
那时候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父亲许会山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国企当会计,母亲张秀丽是厂卫生所的护士,一家三口住在厂家属区。
这种家庭虽然比上不足,比下却也是有余的。
虽然许愿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起玩的小朋友都有好几个洋娃娃,而自己一个都没有,母亲也不像其他妈妈那样喜欢亲她。
后来张秀丽生下了许盼。
怀许盼的时候,很多人说张秀丽肚子尖尖,这胎肯定是儿子。
张秀丽喜不自胜,连每天去上班的时候都昂着头,样子很是春风得意。
直到许盼出生。
“谁见我都说是儿子,怎么会是个女儿呢?”张秀丽拉着许会山,“你去找医生,找护士,再去看看同一天出生的孩子。
“我不可能生个女儿,肯定是他们给我抱错了!”
“错不了,”许会山搓着手安慰,“我看了,耳朵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要我说,女儿就女儿吧,咱们好好养,长大了一样的。”
“那怎么能一样?”张秀丽瞪起眼睛,“等咱们老了,儿子家才是自己家。
“你想住到女儿家,还得看女婿是不是个好的。就算真是个好的,跟着女儿住,你自己腰杆能挺起来吗?”
话是这样说,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把许盼抱回了家。
“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妹妹,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不管妹妹。”
在许愿的记忆里,母亲和自己说的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话了。
尽管她也只比许盼大了三岁,尽管许盼有很多她没有的洋娃娃和漂亮裙子......
后来张秀丽又怀孕了。
许愿听着他们在屋子里商量,想要生下来,又怕丢了工作。
后来还是张秀丽拍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工作算什么,万一是个儿子,他们老了不就有依靠了吗?
4
许愿也挺盼着弟弟的。
别人说一女一子才是好,她有妹妹了,再有个弟弟,就再好不过了。
只是等了九个月,瓜熟蒂落,张秀丽生的还是个女儿。
而且这次是双胞胎。
不等出产房,张秀丽就哭了,嚎啕大哭。
为了这胎,她刚显怀就从厂卫生所辞了职。
可消息还是没瞒住,恰好许会山工作上和领导发生了点小摩擦,领导便借着他违反计划生育法为由,把他给开除了。
两个人都丢了工作,张秀丽不是不上火。
可摸着自己的肚子,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人年轻,日子怎么都好过。但是老了必须得有个儿子。
谁能想到又是女儿呢,还一来就来两个。
出了月子后,趁着许会山出门找赚钱的路子,张秀丽用被子把双胞胎包好抱了出去。
许愿半夜起床上厕所,发现她魂不守舍的回来,眼睛通红。
与此同时,老三许召和老四许来不见了。
“妈,三妹四妹呢?”她问。
“送到你奶奶家去了。”张秀丽支吾着岔开话题,“大半夜起来干什么,明天不用上学了?赶紧睡觉!”
说完,她就钻进了自己屋子。
许愿站在门口,手心里出了汗。
七岁了,她并不是什么也不懂。她知道妈妈想要儿子,她和许盼都让妈妈失望了,而妹妹们,更是。
风吹过走廊,窗子没关严,拍在窗棱上哐当一声,也惊醒了许愿。
这样的深秋,如果妹妹们真的被扔在外面,会很冷吧?
她们那么小,该有多害怕?
许愿顾不上再想,冲出家门,沿着街道找了起来。
她走了大半夜,穿过每一条街,问遍了遇到的每一个人,终于在距离家属住宅区两站地路的一家洗浴中心门口,找到了哭得声嘶力竭的双胞胎。
张秀丽打了许愿一巴掌,然后就掉了眼泪,但到底也没舍得再扔第二次。
只可惜,老四许来还是生了病,高烧烧坏了脑子。
医生说她智力发育迟缓,也许一辈子,永远都会是个孩子。
但许家也有好消息。
许愿十岁那年,张秀丽终于生下了老五许天赐,她唯一的宝贝儿子。
后来无数次,许愿都在想,如果不是两年后父亲在跑车的路上意外身亡,妈妈也没有因为抚恤金跟奶奶撕破脸离开家,他们一家人是不是也会生活的很幸福。
然而,没有如果。
妈妈走了,奶奶只想要弟弟。
是刚会说话的许天赐抱着奶奶的腿哭,才把几个“没有用的丫头”留下。
但也只限于给口饭吃。至于别的,那就看自己的本事吧。
许愿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有本事。
十几年,她靠着捡废品、做兼职把妹妹们养大了,而且在奶奶去世后,还养大了弟弟。
许盼说她圣母,她不承认。
她拼尽全力给了每个人平等的机会,许召上了大学,许盼没上,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5
回到牙科医院,许愿刚换上白大褂出来,就遇到了江寻舟。
“小叶说你家里有事,出去了?”他问。
“嗯。”
许愿不愿意多说。
“你头发湿了,先吹吹吧......”江寻舟递过手里的电吹风,笑容温和,“我开了车,以后急着出去说一声。淋雨容易感冒。”
“谢谢。”
许愿还是惜字如金。
见她态度疏离,江寻舟没再说话,只默默接了一杯热水,放在她桌上。
“许医生,”等人走了,护士小叶凑过来。
“我看江医生对你挺好的,你干嘛对人家这么冷淡啊?说实话,江医生人长得帅,性格也好,错过真的不容易再遇到了。”
“你都说了他哪哪都好,”许愿淡淡笑了笑,“总归会有更好的姑娘等着他。”
“依我看许医生你也很好啊,”小叶还是不死心,掰着手指头数,“你长得漂亮,业务能力也强,和江医生简直配一脸。”
“行了行了,好话都让你说了,快干活吧。”
许愿笑着岔开话题。
忙到晚上七点,处理完最后一个病人,她坐在椅子上,长长呼出一口气。
电话响起,是老三许召。
“大姐,”女孩子的声音温温柔柔,“你在忙吗?”
“怎么了?”许愿问。
“我收到中威公司的offer了,”那边犹豫了一下,“职位和发展平台都很好,拿到毕业证就可以报到。只是离家有点远,要转两次地铁......”
“这样啊,”许愿想了想,“那公司是不错。实在不行以后我们早点起,我送你过去。”
“和你医院不是一个方向,这样你太辛苦了。”
许愿笑笑。
辛苦?她这二十几年,有哪一天不辛苦?
只是妹妹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
“那你打算怎么办?”许愿问。
“大姐,”许召语气弱弱的,“我能不能搬出去住?
“我看了下,公司附近租房子不贵,而且早晚可以省去三个小时通勤时间。我想利用这个时间复习,争取考个在职研究生。”
“你有这个想法是好事,姐姐支持你。”许愿被刺了一个下午的心,此刻终于感觉到一种熨帖,却还是忍不住问,“但是你一个女孩子单独住,会不会不安全?”
“大姐,”许召笑起来,“我二十二岁了,总不能一辈子躲在你的翅膀下呀。”
“那行吧,”许愿也反省了一下,自己不过比她大七岁,怎么就一副老母亲的架势呢?
这不是好习惯,得改。
“是不是没有钱交房租?”她一边问,一边点开自己的手机银行。
“我先给你转过去六千,找个正经小区,别租太差了,安全第一。”
许愿说。
6
许召和许天赐住校,家里就只有一个许来。
许愿在楼下买了两个馅饼,上楼发现许来已经炒好了菜。
“都说了不让你做,”许愿拉过她的手,“姐看看烫到没。”
“没,”许来笑得一派天真,“姐姐累了,来来做饭。来来好聪明!”
“对,我们来来最棒了。”许愿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又聪明又能干,还知道心疼姐姐。”
姐妹俩一边吃饭,一边说说笑笑,这对许愿来说,是一天中难得的轻松时光。
可偏偏有人不让她轻松。
“喂,是许天赐家长吗?”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女声,“我是许天赐辅导员。”
“你好,老师。”许愿客客气气,“有什么事吗?”
“许天赐晚自习上和同学打架,那个同学脑袋撞在了桌角上,出了点血,我现在带他们去医院,你也赶紧过来吧。”老师说。
“您说天赐把别人打伤了?”许愿唇角的笑容落下来,“很抱歉老师,麻烦您先安排对方治疗,我马上到。”
医院在许天赐学校附近,并不近。
许愿赶到的时候,对方家长已经来了。
“你是他姐?”男生的妈妈指着许天赐,“你们家怎么教的,这么大的人了连基本的教养都没有。
“要我说还上什么大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说什么?”许天赐听见这话,涨红着脸往上冲。
“许天赐!”许愿拦住他,转向对方又端起笑脸,“阿姨,我弟弟打伤您儿子是我们的不对。
“您放心,该承担的责任我一定承担,能不能先让我看看孩子的伤?”
说是伤,其实只不过是额角磕了下,有些青紫。
但为了表示认错态度,许愿坚持给对方做了全面检查,确定那个男生确实没事之后,才拉着对方家长坐下,向辅导员问起事情的前因后果。
“问你弟弟吧,他不肯说。”
辅导员很无奈。
“天赐,”许愿把梗着脖子站着的少年拉到一旁,“你大二了,不小了,应该明白在学校打架是要被处分的吧?
“同学之间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好好沟通解决?再说就算不能沟通,不是还有老师和家长吗?”
许天赐不吭声。
“我在问你话。是不是彼此有什么误会?还是他做了什么触及你底线的事情?”
“没有,”许天赐别过脸。
“那到底是为什么?”许愿忍不住拔高声音,“许天赐,你到底知不知道,为了让你上这个学,我付出了多少努力?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珍惜呢?”
“对,都是我的错行了吗?”许天赐突然抬脚踹在旁边的凳子上,“你什么都对,要不是你我早就成小混子了!我对不起你,我应该跪下给你磕几个,行了吗?”
“啪!”许愿抬手,落在许天赐脸上。
“你打我?”许天赐瞪着眼睛,眼圈通红,“你凭什么打我?你又不是我......”
旁边恰好有人推着急救床跑过,淹没了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许愿问。
许天赐顿了顿。
“用不着你管!”
扔下这句话,他转头,跑出了医院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