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秋天,夹杂着一丝寒气的北风拂过湖北大地,令原本还忍受烈日炙烤的人们瞬间感受到了清爽的凉意。
也就是在这个初秋,身为鲁中南军区司令员的贺健回到了故乡。
走在那条熟悉的羊肠小道上,看着不远处渐渐清晰的小村庄,这位军区首长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已经阔别家乡和亲人二十年有余,离开时只不过是一个18岁的懵懂青年,现如今归来却已是两鬓夹杂着丝丝白发的中年人。
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唐朝诗人贺知章当初写下“乡音无改鬓毛衰”时的心境。
恍惚间,他已经来到了一处土坯院子前,沉重的步伐也戛然停住。
此时,紧跟在身后的两名警卫员连忙问道:“首长,就是这里吗?”
贺健并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原本平静的脸上竟瞬间变得紧促起来。
见首长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动作,其中一名年轻的警卫员径直越过他走上前去,伸手抓住门钹叩了几声。
院子里的人听到了动静,很快就有了回应。
“谁呀?”
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字,但从沙哑低沉的声音不难听出,对方是一个年迈的老妇人。
贺健整个身躯猛然一震,回过神来后才本能地张了张嘴,可是却如鲠在喉,任凭他怎样努力却都发不出声音。
对于首长如此反常的模样,两名警卫员感到十分奇怪。
要知道,他们战争年代就一直跟随在贺健身边,深知他是一个敢想敢做、雷厉风行之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而且他们也清楚此行的目的,那便是跟随司令员回到家乡,看望多年未曾见面的老母亲。
亲人重逢本应是件令人激动、开心的事情,为何司令员倒显得如此踌躇、甚至可以说是慌乱呢?
就在此时,房门开了,一个佝偻着腰、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出现在了面前。
老太太微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三人,而贺健再也难掩激动的情绪,泪水从决堤般从眼眶中涌出,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呢喃道:“娘……娘,我回来看您了……”
见司令员终于说话,两名警卫员焦急的心情这才缓和下来,开始纷纷畅想着母子二人抱头痛哭的场景。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老太太非但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反而扬起手狠狠甩在贺健的脸上。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过后,她这才愤怒地说道:“当年,你不是去打铁去了吗?”
“不要叫我娘,我个老太婆担待不起!”
母子团聚,而且儿子还是军区司令员,可谓衣锦还乡,老太太本该高兴才对,为什么却要打贺健的耳光呢?
而她口中所说的那句“当年去打铁”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原来,贺健从小就有一颗打抱不平的英雄梦,看到武侠小说中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时总是会心生仰慕之情。
1927年11月,他的家乡黄安县爆发了著名的“黄麻起义”,3万余名农民自卫军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攻打黄安县城,成立了农民政府,打响了鄂豫皖地区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而那3万多名农民军也改编为工农革命军鄂东军。
当时贺健只有16岁,听到这个消息后只觉得热血沸腾,当即和同村的几个小伙伴偷偷跑到县城,打算一睹鄂东军的风采。
看到鄂东军战士们的英姿时,贺健也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那便是加入其中、成为革命的一员。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贺健返回家中的当天晚上,便向父母提出了这个想法,却被浇了一盆冷水。
“娘,我想到县城里去,参加鄂东军……”
可他话还没有说完,母亲便气汹汹地斥责道:“你再敢动这个念头,我打断你的腿!”
贺健不敢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搞不懂,鄂东军走在大街上、县城里的人夹道欢迎,可为什么自己提出想要去当兵的时候,母亲却大发雷霆。
他不知道的是,这是母亲的良苦用心。
初出茅庐的贺健只看到革命部队打了胜仗之后的样子,却没有看到在遭到反动派围追堵截、一个个战士牺牲时的悲惨情形。
母亲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让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不愿看到他陷于危险的境地。
虽然这次遭到了拒绝,但贺健仍不死心,一有机会便向村子里的大人们打听工农革命军的下落。
1929年的春天,彼时贺健刚满18岁,母亲决定送他到县城的铁匠铺去当学徒。
一来,贺健到县城做学徒,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二来,学会了打铁这门手艺,将来可以作为谋生的手段,不至于饿死。
母亲起初还担心,一门心思想要参军闹革命的贺健会表达出强烈的反对,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当告知对方这件事情的时候,贺健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好,我这就收拾一下,明天出发”。
像他们这种穷苦人家,就算出远门收拾行李也没有太多的东西,无非就是几件打着密密麻麻补丁的破衣服罢了。
然而,贺健在屋子里一边叠着衣服,嘴角却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笑容。
在得知母亲要把自己送去铁匠铺的时候,他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第二天一大早,贺健便与邻村的几人一道朝着城里走去。
行至一处岔路口时,他谎称有东西落在家中,需要回去一趟,便让其余几人先行赶路。
等到他们走后,贺健便拐了个弯朝革命军驻地赶去。
就这样,贺健参加了工农红军,先后担任通讯兵、班长等职务。
1931年冬天,贺健突然接到团长的命令,要他火速赶往几十里开外的石城。
他疑惑地问道:“这冰天雪地的,跑到石城去干什么?”
而团长也没有解释,只是语重心长地交代了几句:“等你到了就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
事已至此,贺健也不好再推辞,只能冒着风雪骑马前行。
一路上他还在嘀咕,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石城呢?
难不成有任务?可是也没听团长提起过啊。
他只知道石城是红四军军部驻地,其余的则一概不知,也只能不再胡思乱想专心赶路。
可是地上的积雪太厚了,只走了一半的路程,那匹马便瘫倒在了地上。
无奈的贺健摸了摸背在身后的包袱,里面还有几块面饼,足够支持自己走到石城。
于是,他孤身上路,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艰难赶路,抵达军部门口时早已筋疲力尽,眼前一黑便昏迷了过去。
等到贺健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旁还有几人一脸关切的看着自己。
“我这是在哪?”
贺健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子,却被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按住。
他的手掌极其有力,脸上还挂着和善的微笑,轻声说道:“这是军部的医院,你赶路太劳累、又染上了风寒,好好歇息几天吧”。
听到这话,贺健才放弃挣扎,安安稳稳地躺回到了床上。
直到几天之后身体痊愈,他才得知那人竟是军长徐向前,而自己此次来的任务就是担任军长的警卫员。
对于组织上的这个安排,贺健自然是极为乐意的,毕竟早在自己参军之初就听说过徐军长的大名,那可是正经黄埔军校出身,30岁的年纪就当上了军长,实在是自己的榜样。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贺健发现徐军长在打仗的时候总是喜欢到前沿阵地去视察。
为此,他多次出言劝阻,而徐向前却总是笑着说道:“只有亲临战场的第一线,才能真真切切地看清楚敌我之间的优势和劣势,我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应对决策”。
对于这番话,贺健无力反驳,便也不再劝说。
在第四次反“围剿”作战中,徐向前如往常一样来到了前线,随行的还有时任红四方面军第12师师长陈赓。
就在两位首长举起望远镜,观察远处敌人的动向时,对方的火炮已经准备就绪,并且开始点火对红军阵地进行打击。
反应敏捷的贺健很快就发觉了不对劲,当一枚炮弹朝着这边呼啸而来时,他当即朝一旁的徐向前、陈赓二人扑去,口中大喊道:“炮击,快卧倒!”
受到他的提醒,其余人等全部卧倒在战壕中,而徐、陈二人也被贺健护在身下。
看着鲜红的血液从他的伤口处流出,向来临危不惧的徐向前第一次惊慌起来,他死死按住贺健身上的伤口,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卫生员,快找卫生员来!”
可眼下战士们与反动派部队激战正酣,隆隆的炮火声掩盖住了呼喊声。
为了挽救贺健的生命,徐向前从衣服上撤下一块布条缠在贺健伤口处止血,随后将他背在身后朝后方医院狂奔而去。
幸运的是贺健经过及时救治,并没有生命危险。
也正因这个经历让贺健名声大噪,成为军中战士们学习的榜样。
1941年,对于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时刻。
当时,贺健担任115师教导2旅第4团团长,30岁的他还过着孑然一身的日子,这可急坏了身旁的首长和战友们,纷纷帮他物色人选。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大家的努力,终于将贺健和一名叫杨洪昭的女子撮合在了一起。
杨洪昭是鲁南军分区医院的一名护士,性格刚烈,起初并没有把贺健当成自己心仪的对象。
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杨洪昭发现他虽然没有太高的文化,带兵打仗却极为勇猛,而且懂得疼爱自己,从来不冲自己发脾气。
于是,杨洪昭也接受了这段感情,与贺健结为了革命伉俪。
新中国成立之后,由于贺健原任第三野战军第25军副军长,在山东地区待过多年,对这片土地有了深厚的感情,便请求自己继续留在这里。
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后,同意了他的请求,任命其担任鲁中南军区司令员。
经过几年时间的不懈努力,军区工作已经步入正轨,贺健便着手准备回乡探亲的事宜。
毕竟当初自己不辞而别,过去的二十多年时间里从没给家中写过一封信,母亲必定悲痛欲绝。
“是时候回去看一看了……”贺健的目光瞟向窗外,自顾自地轻声呢喃着。
1952年秋天,他带着两名随行警卫员回到了湖北黄安县老家,凭借模糊的记忆,终于找到了一个名叫“喻家畈”的小村子。
迈着沉重的步伐,贺健来到了老家院子门前,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房门,反倒是身后的警卫员帮了自己一把,叩响了门钹。
谁料,当老母亲见到贺健后,竟不由分说地抬手打了一记耳光。
就在众人不明所以之际,老太太这才气愤地说道:“当年,你不是去打铁去了吗?”
说完此话,老太太已湿红了眼眶。
贺健这才明白,母亲之所以打自己那一耳光,并不是因为心中有多么怨恨自己,而是担忧自己的安危。
所以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时间里,老母亲悲伤万分,整日都生活在痛苦之中。
现如今儿子回来了,而且还是衣锦还乡,老母亲虽然高兴,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他一耳光,来发泄多年来提心吊胆之苦。
贺健早已泪如雨下,与母亲紧紧拥抱在一起,最终反复呢喃道:“娘,儿子不孝,让您老担惊受怕了,以后我绝不骗您了……”
至此,贺健完成了当初参加革命的愿望,老母亲也终于和儿子重逢,算是母子之间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