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午,晒得沙地发烫,晒得人喉咙冒烟,肖永银和战友陈明义一瘸一拐,艰难地行走在甘肃中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
两个人身上的干粮已经吃完了,说实话,这么能把人晒焦的太阳底下就算有干粮也吃不下去。
要命的是水也没有了,如果再找不到水源,两个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年肖永银和陈明义都是20岁,别看两个人年纪不大,闹革命都已经有七八年时间,十三四岁便参加了红军,身经百战,可算得上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好汉。
1936年他们都参加了长征,爬雪山、过草地,随后又从虎豹口渡过黄河西征,与从四面八方聚拢来的国民党军队展开血战。
在几次惨烈的大战过后,部队被打散了,只剩下他们几个警卫员保护着徐向前总指挥等总部首长。
八路军时期的肖永银
因为考虑到人多突围有困难,徐总指挥把肖永银和陈明义找来,给了他们几个金戒指和一封信,郑重地对他们说:
“往前走,敌人查得更严了,人多不好行动,今天我们就分开走,就算碰到危险,总有一路可以回到陕北。”
他专门交给了肖永银一封信,并叮嘱小肖:“你们要是先到陕北,就把这封信交给中央,再说说我们的情况!”
肖永银不知道这一分别是否还能再见,他从1930年当红军开始就一直在徐总指挥下作战,心中实在舍不得这位威严慈祥,用兵如神的首长。
但如果不分开大家很可能一个都走不了,他定了定神,对徐向前保证说:“请徐总放心,我们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一定把这封信送到中央!”
分手之后,肖永银和陈明义按照徐向前的嘱咐,避开大路一直往东走,为了躲开到处搜捕失散红军的国民党人马,他们白天躲在山洞里,晚上专挑没什么人走的小路走。
巍峨雄浑的祁连山脉
荒山野岭,月黑风高,山里只有猫头鹰和不知名的野兽凄凉的叫声,那些嶙峋的石头和奇形怪状的枯树如同鬼怪一般搏人欲噬,别说两个人,就算一群人走也有些瘆人。
但肖永银、陈明义打了七年仗,终究是见惯了枪林弹雨、血流成河的英雄豪杰,身上散发出的杀气极重,就算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见到他们也要绕路走。
星光熹微下他们远远看到一条大河,冬末时节河水不深,河面波光粼粼,“哗哗”的水流声在一片静谧中甚是突兀。
肖、陈二人知道,这条河就是黑河了,黑河古称“弱水”,发源于祁连山北麓中段,流经青海、甘肃、内蒙古,全长近二千里,是当时西北第二大的内陆河。
他们只要沿着黑河行走,就能抵达张掖,再往东南方向走,过了武威,渡过黄河就是当时红军控制的区域。
肖永银心急,他想试试看黑河的水深是否能够泅渡,不料刚跑出几步,脚下便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低头一看,不由得骇然。
黑河
原来脚下之物是一个人的身体,陈明义弯腰伸手摸了摸,那人身子早已冰凉,死去已有一段时间了。
借着昏暗的月光,他们勉强辨认出这人身上穿的是红军的衣服,再往前看时,只见眼前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战友的尸体,铺满了一片河滩,起码有上百具。
显然这是之前突围的同志和被俘的战友,被敌人在这河滩边上集中杀害了,如果幸存的二人和他们一起行动,此刻或许也成了尸体。
他们看着这么多牺牲的战友,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肖永银在心中暗暗发誓:如果能生还陕北,有朝一日必定要为牺牲者报仇!
此处非久留之地,如果再留在黑河西岸,等到天亮恐怕凶多吉少。
幸喜此时河水才没过二人的小腿肚,到河中心水也才齐腰,此时浅浅的黑河,不知道已流淌过多少革命烈士的鲜血。
当时凶悍的国民党军骑兵
肖、陈二人蹑手蹑脚地淌过黑河,或许是他们渡河时的响动吸引了在附近活动的敌人,才刚上东边的河滩前面树林里就有人大喊:“什么人!”
紧接着就有几支明晃晃的光束打过来,往河滩上乱照,二人心知红军不可能有手电,此时敢大呼小叫的必定是敌人。
他们再不敢出身,一溜烟地扎进了前面不远处的小树林里,此时天色昏暗,不辨远近,敌人也怕一不小心着了红军的道,虽人多势众却也不敢来细搜,只是一边用手电漫无边际地扫照,一边胡乱放枪。
“啪”“啪”的清脆枪声撕破了夜空,肖永银、陈明义趴在小树丛中一动也不敢动,耳听外面没了动静,才顺着一道石壁悄悄地爬了上去,算是躲过了一劫。
天亮以后,他们二人下山找到个小村子,向老乡拿钱换了两身西北乡下人穿的衣服,把手枪别在腰间,这样乍一眼看去不过就是两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就算白天也不那么显眼了。
肖永银特地找老乡要了一顶破毡帽,把徐总指挥的信缝在毡帽里,这顶毡帽又脏又破毫不起眼,除非是有人特地搜查,不然没人会偷。
一顶破毡帽
这时从武威到张掖的一路上都是国民党军队设下的关卡,他们熟悉当地地形,在大路上和重要的山口都有巡逻队,有的地方甚至还有埋伏,就是为了把东归的红军全部消灭。
但肖、陈二人当了多年首长的警卫员,人胆子大心也细,他们在张掖西北面兜了一圈,找准了一个敌人防守不严密的山口,又挑了个新月之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冲了过去。
过了张掖就是东乐,从东乐往东南是山丹,二者之间走大路不过八十里地,肖永银本拟一鼓作气地赶到东乐,没想到张掖城外不远却是一片沙漠。
这片沙漠虽然不大,但人走进了沙漠就很难辨别方向,远近左右全是一片黄色,之前从来没有进过沙漠的两个人很快就迷路了。
陈明义已经扛不住了,开始出现中暑的症状,就在二人发慌时眼前竟然出现了一只野羊。
肖永银一见野羊顿时大喜,他喜的不是能吃到野羊肉,而是有附近可能会有水源。
野羊机警得很,见了生人一溜烟地跑走了,怎可能放过,当即勉强拔腿就追,可是追了不多远陈明义就一头栽倒,呼呼大喘,神志迷糊。
祁连山下的沙漠
肖永银大急: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自从大军出发以来,他和“老陈”二人形影不离,这几天更是相依为命,如果老陈走不出沙漠,自己一个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怀里还有一个破搪瓷碗,当即用搪瓷碗在滚烫的沙地上狂挖起来,指望着下面不深的地方有水。
当真是二人命不该绝,肖永银片刻之间把沙子刨了二尺来深的大坑,只不见水,但沙子却有些凉丝丝的了。
肖永银心想,凉的沙子里面就有水分,他把那些凉的沙子捧起来撒到陈明义胸口,过了一会又换一些新的沙子。
这一分一秒当真是煎熬,眼看太阳渐渐落山,沙漠里的气温骤降,“老陈”的身子却微微动了动。
如果换了年纪大一些的人,只怕现在早已没命,但陈明义胜在年轻力壮,被那些凉凉的沙子护住胸腹,等到月亮初升之际竟然悠悠醒转。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又往前走了一段,突然眼前出现一片树木的影子,紧接着他们听到了一生中最为美妙的声音。
沙漠中的小湖
那是一条小溪,在月光的照耀下从小树林间泠泠淙淙地流过,肖、陈二人大声欢呼,一头扎进了小溪里,喝了个痛快。
喝饱了水,身上也有了力气,他们又把装水的皮袋灌满,一鼓作气走出了沙漠。
从东乐到山丹的路并不难认,因为眼前总有一堵黄色的“土墙”蜿蜒向东,给他们指引着方向,这堵“土墙”看起来并不显眼,有的地方几乎只剩下了土疙瘩,但肖永银和陈明义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万里长城。
这一路上十分荒凉,没看到什么人家,加上他们因为担心身份暴露也不敢过于招摇,所以吃饭就成了问题。
运气好的,遇上一户农家要点青稞粉,加上水就成了青稞糊糊,对付着可以吃两餐;要是运气不好恐怕就得饿肚子。
这一天,他们又看到了一个村子,这个村子的格局比较特殊:一边的房子多一些,一边的房子少一些。
已经饿了一天的二人产生了分歧:肖永银说房子少的那边应该老乡穷一些,好说话,陈明义说房子多的那边老乡多,容易换到吃的。
西北的破旧村落
最后肖永银说:咱们先去房子少的那边试试,如果不行再去房子多的那边。
陈明义也同意了:那就试试吧。
二人来到房子少的那边一户人家,“啪啪”敲了两下门,肖永银喊道:“有人吗?行行好给点水喝。”
这时有个人从围墙边上探头出来,看到门口的两人又把头缩了回去,二人还以为没戏,没想到过了一会门却打开了。
二人心中一喜,随即走了进去,却听见身后“咔哒”一声,不知谁已经把门给闩上了,院子里站着3个彪形大汉,两个人手里拿着大木棍,一个手里有枪。
这一下肖、陈二人吃惊非小:好家伙,这是撞了大运,跟国民党兵东躲西藏捉迷藏一个多月,最后自己跑到地主老财家里来了。
西北的地方武装
拿枪的那个汉子恶狠狠地问道:“说,你们是不是‘赤匪’?到这里来做什么?”
肖永银心中暗暗叫苦,却还想把戏演到底,他装傻充愣说:“老乡你们搞错了,我们是XX旅的伤兵,旅长看我们身体坏了不要我们,就让回家,今天路过这里来讨口水喝。”
其实像肖永银这种胡说根本经不起推敲,只要对方追问两句就一定露馅,但这时整个甘肃境内都是被打散的红军和国民党伤兵,彼此混杂在一起确也不难分辨。
只不过肖永银是湖北黄安人,陈明义是河南商城人,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湖北腔早就暴露了自己,对方冷笑一声,对左右说:“给我好好地搜!”
两个汉子走上前来,把他们上上下下地搜了一遍,幸亏两个人因为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把枪提前埋在村外的一个土包后面,所以对方也没搜出什么异样。
此时二人的身上确实一无所有,只有陈明义带着那几个总指挥留给他们的金戒指,正巧前两天在翻山崖时不小心划破了手,他特地找了块破布包住了伤处,顺带把金戒指也缠在破布里面。
多年后的肖永银
陈明义的伤口因为感染此时已发了炎,脓血把破布都浸透了,发出阵阵臭味,那些人自然对他的破布不感兴趣。
肖永银最担心的还是对方看上他戴的破毡帽,因为那里面有徐总指挥要他带给中央的信,如果被这些坏人发现了不但他和老陈的命要送在这里,带信的使命也会失败。
他心里一阵紧张,手就不由自主地放在了毡帽上,正巧那个搜身的汉子看见他的毡帽,一下子就把它抢了过去。
那一瞬间肖永银的心中翻过了一百个念头:如果兔崽子们发现了毡帽里的秘密,那就和他们拼了!
结果对方把毡帽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东西,又轻易地把帽子摔在了肖永银的脚边。
拿枪的家伙见没有异样,便转身进了里屋,似乎是想要给“上面”汇报请示,另外两个人也一起扭头看向里面。
1950年昌都战役时的陈明义(左)
说是迟,那时快,肖永银弯腰捡起毡帽,给陈明义使个眼色,二人抽冷子推开门闩,忽地跑了出去。
里面的三人急忙追来,向前面的两人胡乱放了几枪,大约是因为发现肖、陈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们追人的积极性不高,因此跑出二里多路见追不上就不追了。
肖永银和陈明义翻过一座山头,累得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一样,只能躺在长城根下面大口喘气。
陈明义抱怨说:“你看你挑的是个什么地方,差点把咱的命给送了。”
肖永银苦笑笑:“哪个知道那里面是恶霸呀,要知道了打死都不进去。”
他们经山丹到永昌,从永昌到武威,翻越了腾格里沙漠,又从中卫渡过黄河,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镇原。
肖永银授衔照
从张掖到镇原历经四个多月,行程上千公里,等他们回到部队,见到刘伯承司令员时已经是1937年的7月中旬。
肖永银流着眼泪,把徐总指挥的信件交给了刘司令员,对他说:“这是徐总指挥写的信,请首长转交中央!”
大难不死的肖永银后来加入刘邓大军的前身八路军,历任连长、营长、团长、旅长,参加了百团大战、后来作为开路先锋挺进大别山,出山后在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
1951年,他作为志愿军第12军代军长率部参加抗美援朝,并作为“幕后英雄”命时任副军长李德生带军主力支援秦基伟的第15军,打了震惊世界的上甘岭战役。
1955年,肖永银被授予少将军衔,后来历任成都军区副司令员、武汉军区副司令员。2002年去世,享年85岁。
陈明义的人生轨迹与肖永银类似,回归陕北后他也加入了129师的序列,但与冲锋陷阵的肖永银不同,他长期在各级单位中担任参谋长职务,先后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大西南战役。
陈明义授衔照
新中国成立后,他作为十八军参谋长率部进军西藏。
他长期辅佐张国华将军镇守西疆,后历任西藏军区司令员,成都军区副司令员兼西藏军区司令员,成都军区副司令员兼参谋长,1955年也被授予少将军衔。
2002年5月,他在老战友肖永银逝世后一个月也驾鹤西去,同样享年85岁。
向为人民解放事业出生入死的老英雄和先烈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