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禅宗人物志:耽源应真(三)拭目以待》
上回说到应真禅师到江西参偈马祖道一禅师,得到马祖的印证后再无牵挂,就来到吉州(今江西吉安市)耽源山。
应真禅师在山上建造了宝安寺,便开始在此住山弘法直至圆寂,因此人们都称他为“耽源应真”禅师。
在住山期间,每逢南阳慧忠的忌日,耽源应真都会设斋祭奠自己的师父。
又是一年的腊月初九,耽源应真照例摆好了香案、斋饭等,准备祭奠南阳慧忠国师。
国师讳日设斋,有僧问曰:“国师还来否?”师曰:“未具他心。”曰:“又用设斋作么?”师曰:“不断世谛。”
这时就有一位僧人向应真禅师问出了自己一直没有搞明白的问题:“师父纵然准备了如此丰盛的斋饭,慧忠国师会来赴宴吗?”
这个问题在禅门公案中被提及多次,只要一有师父摆香案、设斋饭祭奠先人,就有弟子问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中隐藏禅宗一直在倡导的一个核心问题。
如果说慧忠国师不会来,那既然明知他不会来还摆这么一大桌,岂不是枉费了这一番作为,这不是铺张浪费吗?如果说慧忠国师会来,那他人在哪里呢?这个问题怎么回答都是两难。
听僧人这么一问,耽源应真并没有直接回答“来还是不来”,而是说:“我没有考虑这些问题。”
僧人继续问道:“既然你没有考虑这些问题,那你设斋的目的是什么?”
耽源应真说:“做自己该做的事,尽作为徒弟的本分而已。难道徒弟不该祭奠自己的师父吗?在师父的忌日设斋祭奠自己的师父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这就是“不断世谛”。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其实在讨论一个问题:人的行为是功利性的,还是出自于本心的?
当今社会,人们的大多数行为都是功利的,总是在外求。表面上是为了家庭、为了公司、为了团队、为了别人,实际上还是为了达成自己的某一目的,时时刻刻都在维护那个“我”。
正因为具有唯“我”性,所以不能做到本性而为、随性而作,结果都是妄作、有为。
耽源应真的回答就反对这种功利性的行为,设不设斋宴与慧忠国师来不来无关,而是出于自己的本心,作为徒弟,该不该这样做。
套用一句稻盛和夫的话:作为人,何谓正确?其实稻盛和夫的很多名言都有禅宗的影子,他说的不是“口头禅”,而是实证实修的自我证言。在凡夫看来,却是说大话、毒鸡汤、遥不可及的废话。
“作为人,何谓正确”才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首要问题,这才是行为的动机,而不是一切以“自我”的功利为准。
也可以说:“作为人,何谓正确?”就是“世谛”,这就是本心、本性而为。
如果说什么、做什么都依据外境而定、根据自己的得失来评判、取舍,其实就已经丢失了本心,注定会成为被牵着鼻子走的牛,将永远不得自在。
正因为牵着鼻子的绳未断,所以牛才跟着转。如果不把欲望之绳斩断,何来自由?
试想,假如行为处事都以自己利益为准,往往会“不择手段”,常常会不顾及别人的利益,做出什么样的行为都不足为奇。而且还有为自己行为的辩护理由,为了目标、为了理想。
为了目标、为了理想而奋斗难道错了?从小不就是在这种熏陶下过来的吗?
没有错,恰恰是根源所在。因为每个人的世界都是客观世界在自我意识中的投影,是镜像。既然是镜像,当然是颠倒的。
人类主观世界是意识的产物,才有了这些黑白分明,也正因为如此,一切都是颠倒的。凡是你能说出来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如果行事没有自我性,就是为了做而做,因为该做而做,无我无为,肯定不会在意做的结果如何。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做得好与坏,都会安泰然自若,其实已经没有差别之分,这样又何来烦恼呢?
关于耽源应真住山期间,还有一段他与仰山慧寂的故事,其中的禅理更加珍贵。
在九岁时,慧寂瞒着父母投广州和安寺,从不语通禅师出家。十四岁的时候,父母把他抓回家,强迫给他娶亲。慧寂坚决不从,并砍断自己的两个手指头,跪在父母面前,发誓欲求正法,以报答父母养育之恩。
父母见他意志如此坚决,只好同意了。于是慧寂又重新回到不语通禅师座下,并得以正式落发。此时的慧寂悟道心切,在还没有受具足戒的时候,就以沙弥的身份,开始游方参学。
慧寂先在石霜性空禅师那里参学了一阵。性空禅师是百丈怀海的高徒之一,深谙曹溪禅法。
僧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师曰:“如人在千尺井中,不假寸绳,出得此人,即答汝西来意。”僧曰:“近日湖南畅和尚出世,亦为人东语西话。”师唤沙弥,拽出这死尸著。
一天有位僧人问石霜性空:“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达摩禅法的精髓是什么?佛法要旨如何?)
性空禅师说:“如果有人掉进了千尺深的井中,你不用任何绳索、工具就能把他救上来,我就回答你这个问题。”(若以世间常识衡量,此事当然无法办到,暗指佛法要旨不可言说,一说即不中)
僧人听性空禅师顾左右而言他,就说:“最近湖南的畅和尚开堂说法,也是这样漫无目的的东说西说的。”(意思是说性空禅师不正面回答问题,尽说些没用的废话,实乃他自己不识禅机,性空禅师已经如实回答问题了)
性空禅师就对身边的小沙弥(慧寂)说道:“快把这个死人给我拽出去!”(不能觉察一切乃自心作用而显现的人也就与死人无异)
禅师说禅,这有点像那部电影中的场景:一个嘴巴四处漏风的人要想过一回“守口如瓶”的瘾,帮他圆梦的团队给了他一个暗号,叫他在被拷问时一定不要说出来。
从第 一次开始,在每次被拷问暗号是什么的时候,他就说:“打死也不说!”
结果问话的人理解成了他是在守口如瓶,那就各种逼问的手段都用上呗,最后连美人计都用了,还是得到这句话:“打死也不说!”
这些人才终于醒悟过来,人家从来就没有隐瞒过,暗号就是“打死也不说”。就像这位僧人一样,以为性空禅师东语西说,其实人家说的是大实话,只是自己“多心”了。
其实,既是“祖师西来意”,自然只有祖师知道,外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自己悟了便得,不悟纵使问谁都得不到正确答案。
何为佛法?别人无法感受你的感受,不能分享你的快乐,当然也无法分担你的烦恼。对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任何感悟,没有任何人可以染指、评判,唯有自己的当下体验才是真实。
除了自心展现,不会有一个外在的标准答案存在,让学人可以悟、可以求,外求毫无意义,当然无法言说了!
话说回来,任何感受,都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这样的人生值得吗?这一辈子有意义吗?快乐吗?烦恼吗?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无法感同身受,任何人对你的指手画脚都是一个笑话。
同理,你对外在的一切、别人的行为、他人的生活形成的认知、判断也是“自得”而已,不是标准答案,如果一头参与进去,当真了,无尽烦恼正在那里等着你。
关于性空禅师的问题,显然引起了慧寂的兴趣,他也知道其中肯定隐含着玄机,然而以他现在的能力却无法知晓这里面确切的含义,他就把这个问题记住了。
后来慧寂来到耽源山就向耽源应真请教这个问题:“怎样才能让井中人出来呢?”
耽源应真听慧寂这样一问,当即大笑两声:“哈哈,你这个笨蛋!到底有谁被困在井中了呢?”丢下这句话就自顾自的走了。
“是啊!谁被困在井中了,是故事中的那个假人,还是听故事的自己呢?”
慧寂愣在原地,内心被震动了,但又说不出个究竟来。他仿佛看见了窗户对面的光亮,隐隐约约,却仍旧未捅破那层窗户纸。
后来参偈沩山灵佑禅时,慧寂又问起此事,沩山灵佑就大喊一声:“慧寂!”慧寂答应了一声,“在”。
沩山灵佑说:“这不就出来了吗?”
慧寂因此大悟,并说:“我在耽源处得体,沩山处得用。”
对于陷入千尺深井中的人,如何才能出来?其实就是自己被陷入思维之中无法自拔,不去想这个问题就自然出来了。
回到现实中、把思绪拉回当下,自然就不再被困。沩山灵佑的一喊,慧寂的一答,自然把问题化解了。
这个问题的背后,是禅宗一直在探寻的问题:意识心造就了每个人独一无二的世界,“用心”必陷入其中,“住念”必被束缚。唯有离心、离相,不住于一念,则圆通无碍。
大道至简,为什么还要修行呢?“如来禅”如此简单,却要付出一生去实修实证,否则就仅仅是知道而做不到,做不到就不是真正的知道。
知道而做不到,就是“口头禅”了。可以细细琢磨一下,做没做到,如何衡量,谁说了算?
其实,和“仰山出井”这个故事类似的还有一个“陆亘与鹅”,那是关于南泉普愿和陆亘居士的故事。
陆亘大夫问南泉:“古人瓶中养一鹅,鹅渐长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毁瓶,不得损鹅,和尚作么生出得?”泉召大夫,陆应诺。泉曰:“出也。”
陆亘问南泉:“有一只小鹅,很小的时候把它放到一个瓶子里,天天给它喂吃的,鹅长大了,它的体积已经超过了瓶口。在不杀掉鹅,也不把瓶子打碎的情况下,怎么让鹅出来?”
这与“不借助任何工具从千尺深井中出来”一样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陆亘琢磨这个问题开始,他就被陷入其中了,他就是那只被困的鹅,被自己的思维困住了,他的思维意识就是那个瓶子。
南泉普愿就叫了一声:“陆亘”。陆亘应了一声,南泉就说:“这不就出来了”。
陆亘明白了,不是鹅出来了,是自己从这个虚构的故事中出来了、自己从思维意识中回到了当下。唯有当下真实,脱离当下的一切思维意识、逻辑推理都是妄想。
瓶中的鹅,井中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去想那个问题干什么呢!
这两个故事都在说禅宗的本源:不参与其中,对自己以外的一切不评判、不站队、不干涉,自然自由!收敛心神,六根不外散,学会自己与自己相处,就是修行。
人生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个人!一个人的江湖、一个人的天下、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自在。
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奥 运健儿拿了多少金牌与你何干?
马 斯克吃什么样的早餐与你有半毛钱关系?
谁的人生是精彩的,哪个的人生又是不堪的,是你说了就算数吗?
话说回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人生精彩与否、你的生活是否如意,只有自己说了算,别人的任何评价都是“狗 屎”!
禅宗人物志:耽源应真(四)(不断世谛)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