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
她是开元名相张说的孙女、宁亲公主第十四女;
她有青梅竹马的皇嫡长孙广平郡王李俶,有十五年的上天垂顾事事如意;
及笄之日,突生变故,从此情也失、爱也葬、往事成虚妄;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
他是玄宗宠妃武惠妃之子,曾经太子之位唾手可得;
他有娇妻杨玉环貌可倾国、有父皇偏爱、有宰相支持,江山美人掌中握;
武妃暴毙、太真出家,从此家也破、意也灰、人走茶俱凉。
绝望处,谁相傍;硝烟起,山河碎。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精选片段:
开元二十九年,陈王府参军田同秀上奏,云“玄元皇帝”(唐高宗给老君的尊号)降见于丹凤门之通衢,告赐灵符在尹喜之宅,灵符上书“天宝千载”。群臣上贺,“函谷宝符,潜应年号”,请于尊号加天宝字,玄宗从之,遂改年号为“天宝”。天宝三年,改年为载,太子李绍更名亨。
第一章:硕有张氏女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国风·郑风·溱洧》
又是一年三月三,长安城内正是惠风和畅,莺啼燕语,一派祥和之景。这日,皇帝在曲江池畔宴会群臣,同甘共苦行祓禊之礼,以此庆祝上巳节,一时间载歌载舞,君民同乐。礼毕,君臣散去,曲江池畔,不少总角孩童牵着新扎的纸鸢嬉闹玩耍;也有娇俏的少女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桃花树下,年轻的书生与心上人的执手相看,一个是深情款款,一个是含羞带怯;货郎肩挑货担,摇鼓叫卖……当真是花团锦簇,盛世繁华。
曲江美景名贯天下,来游玩的有平民百姓,自然也有皇亲贵胄。在湖边漫步的有两个将及弱冠的少年,及一个年方十四的窈窕少女,身上的衣饰虽然低调,却价格不菲。稍年长的是皇长孙广平郡王李俶,只见他面容俊朗,身材矫健,气度不凡;最右边则是广平王的三弟建宁郡王李倓,两人非同母所生,面容相似却又有所不同,相较广平郡王的英气逼人,建宁郡王更像是温文尔雅,面目清秀的大家公子。
走在两人之间的乃是昔日权倾朝野的宰相燕国公张说的孙女张缈,当今皇帝的第八女宁亲公主的第十四女。宁亲公主与当今太子李亨都是杨贵嫔所出,因此张家与太子府往来密切,皇帝极为心疼爱女,又念驸马张垍属忠臣之后,因燕国公爵位由张说长子张均承袭,特许张垍于禁中设宅,此时的张家可谓是权势滔天,君恩浩荡。
张缈生得肌肤雪白、乌发如云,水灵灵的一对儿杏眼,笑起来樱唇边便浮出一双酒窝儿,配上一张巴掌大的鹅蛋儿脸,煞是讨喜可爱。近年来东宫不稳,朝中李林甫把持朝政,他一心主张立已逝宠妃武惠妃之子李瑁为太子,更兼其曾弹劾燕国公张说,及其学生张九龄,对张家势力打压不少,便使得张府与东宫站成一线,如今更有许张缈为广平郡王妃,亲上做亲,再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却说三人在湖边赏景,李倓见了这片盛世景象不由得叹道:“常道天家富贵,依我看倒不如这民间的柴米油盐来得有趣,眼下正是天下太平,繁荣昌盛,待父兄继承大统,我便去那富庶江南逍遥快活一生岂不是好。”李俶闻言笑道:“眼下你这个闲散王爷终究是散漫惯了,须得早日成家立业才好,最好讨一个管家婆,日日要金要玉,逼得你一心进取,哪里还敢像如今这般懈怠。”李倓连连摆手:“可不敢,可不敢。兄长尚未娶妻,愚弟是万万不敢先声夺人的。”
张缈听两人互相挤兑早已听惯了,他们兄弟正因着手足情深才这般随意,听得两人谈起婚嫁之事,想起与李俶的青梅竹马,以及父亲前日的暗示提点,不由得面颊发烫,低头掩饰:“你们俩只当我夹在中间是一团空气,只顾说这些,当真是愈发拿我当兄弟般相处了。”李俶低头笑道:“缈儿可是害羞了?往日里拉着我的袖角说要嫁给我做王妃的是谁呢?”张缈惭极,啐道:“四五岁的话你也当真吗?为什么我前月说想去京郊骑马你只当听不见,偏偏就记得这件事了?”
李倓叹道:“真真是再不敢与你二人同行了。光天化日里谈情说爱,依我看啊,我才是空气人吧。”张缈仍是羞惭,却对李倓说:“我们何必管他?不如倓表哥带我去骑马吧,马场附近有一家上好的酒楼,他家的糖醋里脊可谓一绝,自上次吃过后再没人带我去了,如今我是日也想夜也想,偏偏他们就都不让我去。”李倓摇头道:“我倒是想带你去骑马,只是上回偷偷带你去时说好了一个时辰便回,结果你骑上马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好找。最后在酒楼发现你时正醉醺醺地与人作诗呢。回去以后更是胡话连篇,公主训得我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我可再不上你的当了。”
李俶听闻此事,神色不郁:“有这样的事,我竟不知情。”
张缈忙道:“这种丢人的事情,想起来就头疼,被家母罚抄了三百遍女则,让我多学长孙皇后风姿。若再跟你说了,怕是连家门都出不去了。”李俶仍是不悦:“他们可对你做了什么?”张缈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我们只是吟诗作赋而已。而且遇上的也都是些风雅文人,不是什么登徒子。何况那日在场的还有家父的旧交青莲居士呢。”
李俶神色稍有缓和:“你可知这样行事是有损闺誉的,你是宗亲之后,家中还有爵位。再不可如此了。”
李倓打圆场道:“大哥,缈儿已经为此挨过训了,你就别责备她了。却说那青莲居士,几年前曾进京一次,最终并没有得个好前程。如今他可是名扬海内,皇爷爷闻得他的美名看了他的诗作也时常赞不绝口,看来这次进京是要升官进爵了。”于张缈而言,这就是李倓的好处了,都是自幼结识的,李倓总是随性些,而李俶却时时恭谨、外人前喜怒不形于色,对张缈也相对严肃了些。
张缈忙接过话茬:“李太白先生自然是才华盖世,可惜却未必懂得为官之道。当年他是来求家父引荐,可家父确认为此人性情散漫、恃才傲物,最容易招惹权贵,因此并没有同意。其实也是出于多年交情,实在为他考虑的。”
李俶道:“像这般高洁之人,倘若身陷朝野之争就难免沾染了污浊之气。两次进京,必然是有心效忠朝廷,难为他这番雄心,也可惜了这般人才。”
张缈反驳道:“其实我倒不这么认为,既然是皇祖父钦点的人才,大可以在翰林院供职,每日吟诗作赋,倒也不失风雅。家父又是翰林院侍诏,岂能亏待了他?倘若真有治国之才,入世又如何,一味避世才是真正的湮没了人才呢!”
李俶也不欲与她争辩:“今日是上巳节,原是女儿节,你未能参加宴会,我们作为表兄如今换了朝服与你踏青也算是一份心意。”
张缈莞尔一笑:“缈儿懂得表哥心意就是。虽没有品阶只能远远一望,我也听得到那曲乐,便也是开了眼界。只是我还想放纸鸢,不知”女儿节”可是女儿的话说了作数。”
李俶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说:“今日想骑马,明日要放纸鸢,真不知道你还想做什么。”
李倓笑道:“如今是太平盛世,若还不及时行乐,却要等到何时?缈儿年级尚小,你又何必如此拘着她,便是我们那亲妹子宁国出嫁前也是一天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和那丫头比,缈儿已经算是听话稳重的了。”
李俶只得点头:“罢了罢了,只是纸鸢而已,我不过随口一说,偏你总是唱红脸的那个。”于是他向货郎买了个彩色的蝴蝶纸鸢,甚是好看,逆着风扯开了线使它飞到了高空中。
张缈仰头望去:“飞的那般高,想必它此刻能看见京城外的样子了。”
李倓闻言便问:“你也会好奇京城外的景致?”张缈微微一笑:“我们都是这般富贵的人,却只生活在长安城之内,眼里只有这一片丈量的出来的山水,又有什么眼界呢?”
李俶道:“若将来有机会,我定带你游览四方,叫你不虚此生。”
张缈心中一暖,纵是难以实现,这心意也足以令她感动了,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便是一句话的好,也是要在心里记上万年的。
话说当日傍晚,李俶进宫送张缈回府,李倓则自行回了建宁王府。虽有宫人陪着,李俶仍是不放心,总要送到她回府才好。于宫巷中却见一个年轻宫女跪在地上受一个稍年长些的责打,这样的事是再常见不过的了,张缈本不欲多管,却听那大宫女愈发说得难听。那宫女骂道:“平日里不去干活儿,只知道偷懒,偏偏在掌事姑姑那里倒是会卖乖,这宫里头谁不是慢慢熬出来的,我既比你找来了两年怎么就支使不动你了。”
那被骂的宫女强忍着不肯流泪,倔强地抬起头直视欺负她的人的眼睛:“我们都是平级的宫女,哪里分什么贵贱,念你年长我几岁或者资历比我高些,平日里你要我替你洗衣服做活计我何曾抱怨过?姑姑是听说我懂得香料才对我青眼有加,我凭的都是我的真才实学,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年长宫女见她如此大胆,劈手给了她一巴掌,五道鲜红的印子顿时印在那少女脸上,那少女本生得清俊,此刻强忍着泪水的眼中精光闪闪,带着不容人侵犯的傲气。
张缈停下,清咳两声。李俶知她要替那宫婢解围,便道:“见了广平王和宁亲公主的季女却不拜见,还不快行礼问罪。”
那宫女连忙跪下:“参见广平王殿下,参见小娘子。”
张缈也不叫她起来,扶起了那受罚的宫女,对那嚣张的女子说道:“今日是上巳节,连皇上都要兰汤沐浴祛灾祈福,怎么你却在这里唧唧歪歪,可是対宫里有什么不满之处,想要惹恼神明嫁祸于谁?”
那宫女吓得连连叩首:“奴婢卑贱之身,万万招惹神明。方才只是见小宫女偷懒懈怠,略施惩戒。”
“牙尖嘴利。”张缈冷笑道,“你既知道自己是卑贱之身,又有何资格惩戒别人?不过是入宫的时日长了些,可仍然是最末等的宫女,可见在宫里这几年也是毫无进益。今日是被我与广平王撞见,倘若我回去回了宁亲公主或是太子殿下,事情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冲撞贵人,作威作福,若是被掌事姑姑知道了,怕是这辈子都没有盼头了,”
那宫女哭着求到:“还请小娘子原谅奴婢着一次。”见张缈是铁了心要罚她,便膝行至李俶身前,拉住他的衣摆央求道:“求殿下开恩,放过奴婢吧。”
李俶嫌恶地将她踢开:“大胆!成何体统!来人将其杖毙!”
张缈知道这宫女罪不至死,李俶只是吓唬她而已,便道:“罢了,原是没把我看在眼里,却去求广平王殿下。这等人若是死了也是脏了表哥殿下的手,既然你这么不喜欢洗衣,就去发落你去掖庭做个专门洗衣服的宫女吧。”
那宫女仍是央求,掖庭宫里洗衣服是最磨人的活儿,手须得成年累月地泡在冷水里,腰也是经年弯着的,一旦得了这个活计寿数也会减少,倘若是再得个风寒也没得医治,她的一生已注定是没什么好下场了。眼见那宫女还要哭闹,李俶令人将她拖了下去。
张缈又问那挨打的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叩首道:“回表小姐,奴婢叫清惠。”
张缈道:“在这宫里若能真正做到一个清字,那也是好的了。你懂得香料?”
清惠答道:“奴婢家中原是制香的,家父无意中在某位贵人定制的香料中错加了麝香导致其妾室小产,因此获罪,家中女子被充入掖庭。”
张缈略略皱眉:“既如此,我便再给你一个替父亲将功补过的机会,既然你懂得香料,即日起便去尚服局工作吧,宫里的衣服都是要用香熏过得,倘若你是个有心的,路给你了你自会自己走。”
掖庭里的末等宫人多是罪人之后一辈子也别想翻身,而六司则不同,那里的宫女都是有品级的。甚至有些出色的女官比宫妃更受人尊敬,前有上官婉儿即使女官又是皇帝身边的妃子,能进得了六司对于清惠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清惠再三拜谢,磕得额头都出了血,张缈道:“你也不必谢我,我只不过是一时好心而已。”
清惠含泪道:“便是这一时好心,于奴婢而言却堪比父母恩养,若他日能出人头地,清惠必定涌泉相报。”
华灯初上,李俶在张府门外说道:“你又何必管他们宫婢之事,宫中以大欺小如此之多,你帮得了一个,却帮不了成百上千。”
张缈垂目:“我也知道我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我们是从先养尊处优长大的,她们却是可怜得很,平日里能善待下人便是我们积善了。我很喜欢清惠眼睛中的不屈和坚毅,只希望他日我若有难处,也能如她一般坚强傲然。”
李俶情不自禁拉上她的手:“我知你素来善良,可有我一日,又怎会容你落到那般境地。”
张缈急忙将手抽回,却又被李俶紧紧握住。张缈抬头望着他,只见他目光如炬,神色认真:“缈儿,我必定真心待你、专一于你。”
张缈脸上滚烫,心跳得快窜出来:“表哥……”
李俶将她打断:“从此以后不要再叫我表哥,只叫我李俶变好。也不许与倓弟过于亲近,虽然自幼相识,但终归是叔嫂,以后不可再有骑马饮酒之事!”见张缈张口欲辩,又说道:“以后我陪你去,以后都由我来陪你做这些事情可好?”
张缈诧异:“你愿意陪我做这些玩闹之事?” 李俶笑道:“你真当我是老古董、丝毫不懂游乐?何况我又不是你父亲,为何不让你做这些?只是我不放心这些事情由别人来做,总见你跟倓弟更亲近些。”
张缈没想到李俶竟是吃醋了:“倓表哥幽默风趣,我对他的喜欢是朋友间的喜欢,绝无男女之情。今日是上巳节,原有情人节之意,是你送我回府而不是倓表哥,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李俶听了欣喜地说道:“缈儿,你能这么说我真高兴,我以为今生也等不到你亲口承认了。缈儿,我喜欢你,我要娶你为正妃,将来许你中宫之位。别说你想去京城外看看,天下都是你我的,就是你想去天南海北都依你。”
鲜少听李俶说情话,却又是求娶之言,张缈快被这从心脏上泛的惊喜击晕了。她抽出双手,从腰间解下香囊:“这原是绣给你的,只是今日一直没有机会……你收下吧。”
李俶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香包上细密丝线绣出的芍药花:“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说着便伸手拥住张缈,低头欲吻住她那娇艳欲滴的红唇。
只差一点,却被张缈伸出玉指隔开,李俶不解其意。
缈儿微微一笑:“别急,这辈子还长。”说毕,转身跑入门内,至门口时再次回头,莞尔一笑,便消失在夜色里。
夜色浓郁,张缈那双杏目中闪烁的光芒宛若流星,光芒四射地映在李俶心里又倏忽不见。李俶只觉得,那夜里盛开的玉兰花,那天空皎洁的月光,那白日里的歌舞繁华,都只是那回眸一笑的陪衬,天地间,只有那一笑而已。
长安本就气候温和,到了四月里更是繁花似锦、姹紫嫣红。
却说上巳节本应行及笄之礼,只是张缈的双亲宁亲公主与驸马都尉张垍都要参加皇帝的祓禊大宴,不能替女儿行礼,张缈是幺女,襁褓之时便带了娘胎里的虚弱,到了两三岁才慢慢养好,自然多得父母关照些。待到四月十五缈儿生辰也便是佛吉祥日,由东宫主持她的及笄礼。
为她梳妆的除了平时跟在身边的贴身侍女绾月,宁亲公主还请来了当年在宫里行礼时为她做正宾的正五品尚仪。尚仪如今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便是公主出嫁也未必会让她亲自主持。能请得她来完全是皇帝对张家的恩典和对女儿女婿的疼爱。
兰汤沐浴后,乘着府里的马车前往太子的府邸。李唐于皇位继承上多有意外,皇帝即位以来为保皇位稳固,除了给各王爷设了府邸,太子也不曾入驻东宫,只是在府邸别院住着,所谓东宫也只是太子的代称罢了。
张垍与公主早已立于东面台阶等候宾客,有司托盘站在西面台阶下;客人立于场地外等候。一下车边有侍女带了张缈去偏殿换好采衣采履,安坐在东房内等候。直等到吉时已至,礼乐演奏才正式开始。
正宾入内,与太子、韦妃、宁亲公主、驸马都尉互行揖礼。今日所请之客并不十分多,但都是朝中权贵才能受邀而来,倒有不少巴结之徒提早便送了贺礼,也算是京城一大盛事。
为张缈的笄礼做赞者的,是太子的第三女和政郡主李蔚姝,李蔚姝与李俶同母所出,由太子妃韦氏抚养。与二姐宁国郡主李瑜妡的嚣张性子不同,温顺恭谨,受百姓爱戴。与张缈交情甚好,比张缈年长三岁,正是做赞者的上佳人选。
李蔚姝今日穿了礼服,额间的花钿衬得她比平日多了些成熟的韵味。她先走出来,以盥洗手,于西阶就位;张缈随后走至场地中,面向南,向观礼宾客行揖礼,然后面向西跪坐在笄者席上。李蔚姝为其梳头,然后把梳子放到席子南边。正五品尚仪作为为张缈行笄礼的正宾,于东阶亦净了手,四位主人与之互行揖礼,随后主人与各宾客归位落坐。
张缈转向东正坐;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正五品尚仪走到张缈面前;高声吟颂祝辞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然后跪坐于席上为笄者梳头加笄,然后起身,回到原位。李蔚姝上前象征性地为张缈正笄。张缈起身,一时宾客们向张缈称贺作揖,张缈在宾客中找到了李俶与李倓,李倓暗暗比了个鼓励的手势,李俶只是满眼喜悦,缈儿低头暗笑,回到东房,李蔚姝从有司手中取过衣服,去房内替张缈更换与头上发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
李蔚姝道:“缈儿今日真是风光极了,连平日里避着我们太子府的寿王都来观礼了。”寿王的王妃杨氏却是当今圣上的贵妃杨玉环,寿王是个痴情之人,受此大辱后原本的春风得意只剩下意志消沉,再无挣储之意,每日纵情声色,不与王室来往。
张缈任绾月将裙带系好,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妆容:“我们与寿王府上素无交集,他今日来真真是好大的面子。只是事出反常、其必有妖,他想清楚了要重新振作起来也未可知。”
李蔚姝道:“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先别想这些,这还有三加三拜之礼,够你累上一天的了。”
张缈向父母行了拜礼以感激养育之恩。随后有司奉上发钗,仍由尚仪接过,走到张缈面前;高声吟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李蔚姝替张缈摘下笄,尚仪跪下来为张缈插上发钗,李蔚姝替其扶正。受过宾客之礼,再由李蔚姝陪着去换了深衣曲裾出来。如此往复,拜谢了尚仪以示尊敬长辈,又将发钗换成钗冠,最后由李蔚姝协助换上了大袖长裙礼服,此次拜的是大唐国旗,三拜九叩彰表忠心。
置醴、蘸子、聆训等一套行程过后,张缈已算是正式成年了,皇帝亲自赐“云容”为字,一时张家又是无上尊荣,其季女张缈更是名动长安。
且说那日晚膳时韦妃设下宴席,驸马都尉因尚有事务在身便先行家去。张缈劳累了一天,终于卸下了沉重的钗饰、换下繁复的礼服,因是十五岁生辰便特地穿得喜庆了些,银红色的广袖襦裙上用金丝绣着“卍”字。白日里的吉祥话听得头疼,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也没了胃口。太子李亨与妹妹宁亲公主相谈正欢,韦妃端庄少言语亦不大受宠,杜良娣却是捧了这个捧那个,直捧得这刁蛮任性的小姑喜上眉梢。
张缈很不喜欢杜良娣巧言令色的小家子气,竟越过了正室成了宴会的主人。杜良娣的父亲杜有邻是东宫官属、为人迂腐胆小,姐夫左骁兵卫曹柳績却为人疏狂,翁婿不睦到公开相互讥讽的程度。
李蔚姝走到张缈席边:“妹妹今日及笄,蔚姝敬你一杯。”说着将手中金樽中的佳酿一饮而尽。张缈饮了一杯后笑道:”累了姐姐一天还未来得及谢,姐姐却先来讨赏来了。李蔚姝在缈儿身边坐下,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如今在我家行了笄礼,打算何时进我家门呢?”
张缈羞红了脸道:“姐姐比我年长,该多为自己发愁,不知你这第一才女要配什么样的郎君才好。”李蔚姝摇头:“我们李家的男子各个是才俊,你是有福了。可我们这些公主、郡主、县主见惯了这等男子,嫁到外头总觉得不满意。二姐在府中何等张扬,嫁给了那病秧子郑巽后夫妻不睦,她日日回府啼哭嚷着要和离。父王平日里什么都由着她,偏偏这件事上始终不肯让步。我听瑜妡说郑巽的病已成沉珂,怕是再好不了的了,可怜她年纪轻轻,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这样的闺阁秘事若不是蔚姝告诉她,张缈并不知其中缘由,心生感慨:“郡主的夫婿也是千挑万选才选定的,我朝公主改嫁再嫁的事例却仍然屡见不鲜。可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究不足以维持一生的婚姻,强扭的瓜也不会甜。”
蔚姝叹道:“若只是平常人家的女子也好,一心只想安安稳稳的找个可靠夫婿便嫁了。偏偏我们读的书多了,享的福多了,于婚事上的期许也更高了。若是情意相合,便只是清白人家的男子也罢。我却不愿意嫁到大官大爵之后,那些膏粱子弟只知享乐,坐吃空山。”
张缈听了亦叹:“原本想着家中兄长甚多,你若嫁到燕国公府也算是门当户对。如今看来,我是做不成你的小姑了。”蔚姝听了笑道:“我却不要做你小姑,你给我做了小姑子便是。”
两人言笑晏晏,坐在对面的李俶只觉得今日的张缈比平时更加美丽,美酒配佳人,愈发令人沉醉了。
李倓见李俶不过饮了几盏便已双颊醺红,绝不是平日酒量,心下疑虑:“大哥,你怕是喝多了,还是少饮些吧。”李亨子嗣众多,长子李俶独与李倓交好,原是因为李俶生母去世后,李俶自幼由李倓之母张宫人养大,两人之间从无嫌隙,相互信任。李俶经李倓提醒觉察出异样,若再喝下去在宴席之上失态就严重了,连忙找了个理由出去吹风醒酒。
张缈见李俶离席,心中不安,李倓给她使了个眼神告诉她无需担心后便跟着离开了。蔚姝仍然与张缈聊着一些闺阁趣事,张缈却无法凝神心里只觉不妥,片刻后也随便找了托词出去了。
宁亲公主见张缈出去也不多想:“女大不中留,我们也不必多管孩子们的事情。”韦妃道:“怕是这屋里闷得慌,他们出去透透气也是无妨的。”李亨对妹妹说:“既然缈儿已经及笄,俶儿今年也有十九岁正当婚娶,不如还是早些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四月夜里风凉,李俶在屋内喝了不少酒,被夜里的冷风一激确实头疼得厉害。李倓见状劝道:大哥还是找间寝殿休息一下吧,如今若要这样回去实在勉强,若是在缈儿及笄之日出了什么纰漏,难免落人口实。天色已晚,不如还是早些散了才好。”
李俶头昏脑涨,委实难以坚持,嘱咐李倓安抚好缈儿,他日再谢不辞而别之罪。李倓同宫人搀扶李俶在蔽月阁歇下,却见张缈跟了过来。
张缈神色焦急,拉住李倓的衣袖问道:“表哥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倓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胳膊道:“无妨,只是一时贪杯有些疲倦,大哥明日自会向你谢罪。”
张缈仍是担心:“他的酒量我是知道的,不至于如此之浅。我怕是他身体不适,或是有人动了手脚。”
李倓对此事也有诸多疑惑,却只得安抚道:“今日是你生辰,大哥过于高兴,酒不醉人自醉,众目睽睽之下必然无人敢动了歪念头,你不必担心。
于是两人又分头回到了宴席之中,李倓只说李俶身体不适,宁亲公主虽然稍有不悦,但在女儿的寿宴上便也随口揭过了。
李俶躺在床上却睡不安稳,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燥热。传唤了半天,才进来一个宫女,李俶闭着眼道:”上茶。“
那宫女不知为何拖沓了许久,李俶不耐烦地睁眼一望,只见那宫女跪在床前,低眉顺目,双手捧着茶杯,递在他面前。只见那举着茶托的柔荑十指尖尖、细如白葱,似乎那类玉似冰的越窑青瓷茶碗成了那一双素手的陪衬。李俶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将茶碗递给那宫女时无意中碰到了那双玉手,那宫女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微微抬起头,一时间缈儿的面容与这宫女的面容重合,又影影绰绰似乎隔着层轻纱。
李俶低声唤道:“缈儿。”伸手欲拂去那层轻纱,手却触到了她脸颊上那柔嫩白皙的肌肤,他感到喉间干涩,意识开始模糊。那宫女略略瑟缩,一双杏眼带了些畏惧,那样好看的眼睛亦是缈儿的。仅存的神志终于被欲望侵蚀,李俶再也控制不住身下燃起的熊熊欲·火,此时此刻连他自己是谁都不重要了,只是那夜缈儿如流星般的美目,只是那暗淡天光的回眸一笑。
茶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声音却煞是好听,那宫女的惊呼声被李俶急促和炽热的吻堵住。李俶轻唤着缈儿的名字,伴着那宫女或惊惶或压抑着疼痛的轻吟,红浪翻滚、鸾凤和鸣,全然不知暮色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