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胡同的青砖墙缝里已浮出几缕茶香。檐角垂下的牵牛花颤巍巍地捧起露珠，倒映着东轿杆胡同六百年的晨昏——它原是明代车轿局存放轿杆的库房，朱漆斑驳的梁柱沉默如老者掌纹，斜斜向北延伸，恰似一柄搁浅在时光河床的轿杆。

门楣上的砖雕暗藏着密码：莲花托着八宝纹，石榴裂开百子笑，皆是匠人用錾子与风霜写的祈愿书。乾隆年间礼部侍郎在此结庐，门前青石阶至今留着半枚马蹄印，据说某年冬夜，一匹枣红马驮着加急奏折在此踏雪疾驰，碎冰溅在斑竹帘上，凝成琉璃色的诗行。墙角《京师坊巷志稿》里失落的半页，或许正夹在谁家樟木箱底，与褪色的绢花共枕。

暮色浸透门钹时，老槐树将影子织成细密的锦。穿灰布衫的爷叔提着鸟笼踱过，笼中画眉的清啼撞碎了琉璃厂旧书肆的尘埃。那些雕花窗棂后，曾飘出过梅兰芳吊嗓的流水腔，也藏过进步学生油印的传单，而今化作咖啡香里年轻人敲击键盘的细碎声响。

胡同口新漆的便民服务中心，与磨出包浆的砖雕影壁对望，恍若两位隔世的老友。穿堂风掠过垂花门，将永乐年的轿杆吱呀声、民国时的脚踏车铃铛、新时代快递电轮的嗡鸣，调和成一首层层叠叠的复调。藤蔓爬上太阳能板时，月光正在老门墩与新路灯间流淌，似一条缀满星子的河。

这扁长的轿杆仍稳稳抬着时光，青砖缝里探头的二月兰，年复年替往昔与未来打着温柔的绳结。

（1982年10月作于北京师范大学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