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侠“老发脾”
金 霖
“老发脾”是一位老人的绰号,顾名思义就是此人老发脾气,“老发脾”是位急性子、热心肠、爱打不平的人。认识老发脾的人对老发脾这个称谓很亲切,老发脾在八十年前就听得顺耳了。
一
2009年9月的一天,老发脾面容红润的睡着,再也不醒了,终年103岁。“老发脾”的追悼会现场,花圈堆到了大厅门外。
一般而言,九十以上的老人过世,除家属外,社会上的后辈很少前去送行,因为越是年迈,他的天空上星星也越稀了,和他同辈人都先他而去了,百岁老人更是最后的几颗星了,太阳升起来,属于另一代人的世界。
我和老发脾的故事中还有早已离休的山东南下干部老赵,还有退休工人庄明。他俩一定也会前来送送“老发脾”的。
我、我们,包括现在已不能发脾气的,或者说不会再发脾气的躺在灵堂上的“老发脾”共四人,一起叙叙旧,一起回眸,赞一赞,“老发脾” 这位隐侠的不平凡人生的闪光点。
老发脾的真名实姓无人知晓,知底的人回忆说民国二十六年在南京国术馆武林泰斗杜心五、刘百川的徒弟们,唤他们的小师弟“老发脾”。 细说老发脾,得化上几天时间,我认识老发脾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
关于他从前的经历,我是从赵副镇长、吴家女人及老发脾本人说起而得知的,八十年代前在县城的老人和江南苕溪运河上的老一辈船民、渔民称他是“抗日隐侠”。
二
全面抗战爆发后,他参加的大刀队随国民党第十集团军62师与日军战斗,在嘉善阻击战中阵亡数千余官兵,大刀队的200多师兄师弟及徒辈死了大半,不死的也不知下落,老发脾誓死报仇。在该师余部撤退去钱塘江南时,老发脾留在了海北沦陷区,之后孤身锄奸、炸毁军火库、撬断铁路、飞镖击弊日军、沉尸汪伪驻海北经济合作社社长、枪杀日军联队长,并多次接受中共地下党交通员委托的任务,掩护其它抗日武装突围过江。战绩为浙西抗日统一阵线各界人士所关注。然而知道敌后隐侠老发脾的人不多。
他不需要有人监督或协助,一人神出鬼没的天马行空,吃准情报速战速决,灵活、随机、果断、狠猛使日伪措手不及,伤亡惨重。国民党各路团长、营长拉他入伙不成。县党部就上报军统上峰作为特工备案,老发脾对军统特派员说:“只要你们给我及时提供武器和情报并给予密切配合,不要跟踪我的行动,不要给老子添乱,管他什么金桶、银桶…..”
”老发脾是不知道,抗战时期的《上海申报》和《中央日报》刊出的海北国军敌后抗曰的消息,很多精彩出自老发脾这民间抗日志士的孤家战斗。县党部官员不去打鬼子,老发脾出生入死倒为他们升官调遣搭了梯子。
日伪始终未能抓捕他。因老发脾就生活在农民、船民中间,而农民、船民说见过穿蓑衣、戴笠帽的抗日隐侠,是啥模样又无人说得清,这客观上又掩护了他。
三
1950年,县城公安局经查敌县党部档案后,抓捕了军统特工老发脾,赵公安审训时,老发脾大发脾气说:“我是抗日的,什么军统中统,报上登的有许多事件是我干的,我怕连乱他人, 也怕人家连累我,喜欢独来独往,也并非军统指使,我也不知晓上峰表彰嘉奖我,我真不知道,我向国民党县党部要过武器弹药是有这事,但我与共产党暗线联系,接受地下党交给我的任务,你们不信?我告诉你们,我在抗战时干了多少事,这镇上有吴家祠堂的一位女人为我作证,有镇上搬运工、米船上的船老大、张家村的捕鱼阿龙、李家铺的打铁阿狗可对证。我说了不算数,你们还可以找上级党组织。”
果然,一个多月后,原海北地下党交通员罗大旭在海北军分区领导和赵公安的陪同下为老发脾设宴压惊,并征求他有什么要求。罗大旭还情深意长地说:“老哥呀,你就一人,简单,明天光屁股跟我去北京得了,有你的饭碗”。老发脾说:“我打鬼子那些年,连累了很多人,男女老少等无辜因我的行动不周密而被日伪杀死,让我在他们亲人身边作补偿吧,我没文化,那都不去,一个人自由惯了,况且故乡是我的血地、我的根。”
罗大旭拍着他肩膀,又递上烟说:“老发脾呀老发脾,你是老江湖啦,抵得上一个上校师、团长的资历,好吧,有难处找我,我在北京,这江南的人和事不属我管,但你的事我会顾问的。”
四
其实老发脾执意留在县城小镇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吴家祠堂的一位女人。这吴家老板是老发脾金兰结义的兄弟。吴家开了米行,老发脾危急时,吴老板和他女人曾多次为他打开了祠堂大门。更隐私的是这女人曾是他的小姨妹。
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国民党军队溃逃,有二十多个官兵沿铁路窜至小镇,冲进吴家祠堂抢劫,老发脾和吴老板与之抗争,吴老板被枪杀。老发脾夺下一挺机枪,大喝一声:“怕死的给老子趴下”, 接着就是一梭子弹横扫。当即院子内外的国军官兵和伤员二十余人弊命,整院子血水冒泡,不死的举枪求饶。好在县党部的人忙着逃离,老发脾干的事无人敢惹,而船民们心领神会。当即将一具具尸体装入米行的麻袋,转运郊外埋了。
当天晚上,中共地下党组织派人去吴家祠堂找到老发脾,命老发脾拉起船民和搬运工人成立工人纠察队,维护县城秩序,扣押全部遗逃士官,监督县党部行政人员并保护控制钱庄、米仓、档案、军火库及沪杭铁路、公路、车站码头。做好迎接部队进城的准备。老发脾真正意义上的参加革命就从这一天开始。此后,他要照顾把兄弟的女人和孩子以及他说的那些受他连累的乡亲,他没有念头想离开小镇。
抗战英雄的史迹被确认了,县委、县政府邀请他参加县社会各界人民代表会议,又推荐他出席省城首届人民代表大会。老发脾的英雄事迹在镇上传开了。审判员赵公安从此与老发脾成为挚友。
至上世纪六十年代,县城小镇的茶楼里老发脾的声望了得,百姓凡吵架、分家产需评个理,有人高喊:“叫老发脾来”、“将老发脾请来”、“ 让老发脾摆个公道”、“ 发脾爷说了算”......
五
1960年,全国闹饥荒,江南鱼米之乡的县城小镇也受到了波及,吃树皮、草根以及老菜皮和糠粉,也是较为普遍。时在县木帆航运合作社食堂打杂的“老发脾”在河埠设了两个大水缸,所有到河埠淘米的人,必须将淘箩在水缸中浸刷翻洗,然后再在旁边的一只水缸中再重复一遍,方可到河水中漂洗。谁如违反,“老发脾”看到就要发脾气。
自然,老发脾也为居民们到河埠方便,自捣腰包购置了一吨毛竹,请人做成竹排,竹排上又铺上了平整的木板。如此,淘米、洗菜、洗衣,凡是到河埠的人,不必拥挤,均可找到空档,况且,竹排随河水涨高涨落,大家都能上竹排洗刷。竹排吸引人气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船队来往推起波浪涌向两岸弄得岸边水混混的,还使人湿鞋湿裤的。而竹排那边是清澈碧绿的一河柔美。由此,张家婶、王家姨的都夸赞“老发脾”是个热心人。
一天,有一漂亮女青年去竹排洗菜淘米,被老发脾拽住:“淘米先在水缸里洗过再去河边……..”
那女青年头也不回,挣脱手,瞪了一眼,自顾往竹排走.。老发脾来气了, 一手抓住她的手臂,另一手夺过她的淘箩。女青年惊叫:“流氓,老流氓,老不正经”。
老发脾松了手:“你胡说八倒,光天化日下,你这小姑娘家不要脸,没教养,你滚,滚” 他气得将她的菜篮扔往竹排。周围的大妈都指责女青年。
这女青年狠劲斜瞥了老发脾一眼,扭着屁股走了,当即叫来一帮十五六岁的小混混前来寻衅闹事,为首的名叫庄明:“老头,你用两个缸,逼大家淘米,你用这米泔水挣钱?”
“老头,你识相一点,不要侵害人家的自由。”庄明的同伙在一旁助威。
未等“老发脾”解释,有小青年使劲推了一下“老发脾”。
老发脾挺胸,作纹丝不动状说:“要跟我过招,你们太嫩了,我打死东洋人时,你妈还在吃奶呢。”
庄明上前一把揪住“老发脾”的衣领,说:“你打过东洋鬼子谁见了,功臣英雄怎会挤在老百姓中间,
还有的说“你欺侮女人,打,兄弟们一起上。”
七嘴八舌,你一拳,他一脚,“老发脾” 没想到这群毛孩子来真的,未防备,来不及招架,嘴角流出了血。这下,一旁围观的人也在劝了:“不可以打人,不要打了。”
“你们几个年青人打一个五十多岁的,要遭天打的”说话的是吴家祠堂的吴家女人。
“你多管闲事,他是你什么人……..”
吴家女人毕青了脸:“你管得了吗? 老发脾谁不认识,老底子国民党县长、共产党地下县长都买他帐,你那时还在茅厕里做蛆虫呢。”
庄明感觉自己从未被人骂过,这脸丢不起。他捡起缸边的一块花岗岩石块,向大水缸砸去。石块擦着缸口边沿,掉入水中,溅起水花,湿了一旁围观人的衣裤。
“老发脾” 真发脾气了,一蹬腿一伸手,两个青年倒在地上,他上前握住庄明的手腕,一个翻手,扣住他的脖颈,将他的脸按入水缸,庄明的头发湿了,喝了几口米泔水,一脸的米浆,场面凝固了。那些小混混也惊呆了,看到老发脾喷火的眼睛和牛皮般厚的项颈上暴涨的青筋,意识到“老发脾”的能量和底气。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去通报,小镇上的赵副镇长赶过来了,他拍一拍“老发脾”的肩:“老哥放手吧,有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老发脾松开了手:“在场的都是见证人,让大家说吧。”
赵副镇长见没人吭声,对庄明和几个小混混说了:“这两口水缸,是为了节约碎米,用来熬粥汤,可以解决许多人的饥饿问题,人家是义务的,是件好事么,给食堂的。”他回头问老发脾,“你卖钱吗。”
老发脾自然接上话:“不卖钱。食堂熬粥汤是给航运合作社学校和托儿所的。”
“听到了吧,糊闹,打人是犯法的,你们几个打一位老伯,这事你们自己去派出所写检查,我会让你们老师和家长来领,去呀,谁不去我有办法找到你,走吧”在赵副镇长的严肃神情前,庄明和小混混们沮丧地去了派出所。
赵副镇长埋怨老发脾:“要大家自愿,不要强迫,做好事要依靠大家,麻烦大家的必须让人理解,才会得到支持,要不,我给你写上一行字‘此缸米泔水免费提供托儿所,承蒙理解和支持,谢谢’行吗,待会儿我让人送过来,你贴在墙上。”
吴家大妈埋怨说:“岁数都忘了,你还当自己十七八” 老发脾眼眶湿润了,声音很轻:“托儿所的孩子人多啊,我尽量不让他们饿着。”
当时,我在现场,这事让我长了见识,一旁有干部模样的戴着眼镜的人说:“明明是好事、善事,就是有人跟你闹倒板桨撑倒篙,三岁可看老,这批寻衅闹事的小年青,恐怕以后是社会的垃圾喏,可怜了”, 这些批评加同情的话令我好奇。
此后,我常去帮老发脾从缸里的碎米中再挑出小石粒,跟他偷偷学武术,我动作做的不漂亮就被罚蹬马步、倒立、踢腿,直到趴下为止。我喜欢听他讲故事,他讲得高兴时,就喝上一壶酒。我知道他没有家,航运合作社就是他的家,船民就是他亲人,在岸上念书、托管的船民子弟就是他孩子。
六
1966年,一天早晨,小镇的石板路上,造反派小头目庄明用手提喇叭喊着“造反有理,革命无罪”,一群破四旧的红卫兵跟着庄明向吴家祠堂奔来。老发脾手端了粥碗,抢先一步走进吴家祠堂,他上了二楼,向里屋的人喊:“造反派来了,红卫兵来了。”
楼下,造反派翻箱到柜,怦怦作响,吴家女人见造反派正奔向楼梯,情急中将数十块小金砖扔进了“老发脾”粥碗中,老发脾自然装得若无其事。造反派有往楼上冲的,有撬地板查抄,有挖地三尺的,庄明注意到老发脾往门外出去,在楼上喊着:“阶级敌人在勾结,通风报信,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抓住他。”
老发脾端着粥碗,快步走向河埠,将一碗粥全部倒向污黑的水缸中,庄明和造反派追上来,揪住老发脾:“阶级敌人正在抵触革命行动,向老发脾开火”老发脾一用力将空碗扔向竹排,碎成几片,造反派们松了手,谁也不敢上前揪他。老发脾耸了耸肩,跟着造反派向操场去了。
批斗会现场,高音喇叭里宣读着革命造反派的战斗檄文“以革命的名义警告一小摄走资派与地富反坏右分子,你们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企图颠复我红色江山决没有好下场,……”老发脾被押在一串挂着打着叉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中间,庄明让红卫兵给他戴上墨迹未干的“军统特务”的牌子,老发脾认识身边的原日军联队长翻译便大发脾气,他嘶破嗓子面对主席台高喊:“我不是军统、特务,我拥护共产党,我和共产党是抗战统一战线,我打鬼子锄汉奸,怎能和当年的汉奸站在一起,黑白颠倒了” 他转脸对着身旁的原汉奸“见鬼了,老天不睁眼,你在笑我,是吧,我操你妈,操你十八代上的祖宗”。 他对着汉奸大骂。这声音通过麦克风话筒与电流相融,经扩音器加工传到全场以及全县农村田头的数千的高音喇叭,这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全场数万人发呆了,有战斗队骚动,喊着口号:“对老发脾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打倒老发脾” . . . . . . . .
庄明上前一把揪住“老发脾”的头发,将他重重的按住,两个红卫兵给他架起了“飞机”,台下口号声此起彼伏,这回庄明用的劲比早几年前老发脾将他按在水缸里的劲更狠。没有人知道庄明的革命激情和造反精神是出于对老发脾的报复。老发脾不服,他双臂一挥将两个“革命小将”甩向台下,庄明欲举拳,拳头在半空中定格,他看到老发脾勃颈上厚黑的皮肤下有钢铁似的筋脉在抖动,眼神射向他,如机枪口喷出了火焰。场面凝固了,现场的红色船民造反队、红色搬运工人造反队、红色帆篷船修战斗队数千人高喊:“老发脾抗日有功历史不容颠倒”
老发脾对着台下说:“划清阶级阵线就不应该让共产党的干部还有我抗日英雄与汉奸、强奸幼女犯混在一起,这叫掏浆糊开他妈的国际玩笑,喝过老子米泔水的小年青们听我一句话,什么叫革命?你们不懂不要起哄,不要让人利用,回家吧,台上的共产党干部是你爷是你爹,那有孙子、儿子斗长辈的,啊”
台下有一批红卫兵分成二派在争论了,刚挤至前排的船民、搬运工和帆蓬缝补工、打铁匠、修船师付等一大片人鼓掌,其它行业的造反派和学生娃不敢与这一群体斗。这一群体有大运河的力量,还保护不了一个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他们崇仰的人,多少交通局子弟在饥饿时喝过老发脾坚持收集的米泔水,那稀薄的粥汤成为数百人童年的诗意。
瞬间老发脾收起眼神这一枪口,转身绕了一圈,在挂着走资派牌子的赵副镇长身旁挤进:“我和县委书记、县长、镇长站在一起,历史给了我苦难也给了我光荣,这牌牌就不挂了,我平头布衣也戴不进高帽,你们批斗吧,开始吧”场下又是一片会意的笑声、掌声。
这事一开始我就在老发脾身边, 我或忧或喜,我没有资格发言,我算什么,一个船上人家十七八岁的孩子,我说我是老发脾的学武徒弟?他们非拿我出气,以革命行动废你武功为名,弄你个残疾,好让你记住什么叫阶级敌人的残渣余孽。如此,我找谁理论,事情闹大了,连累更多人。我是弱小、胆小,变成了理智。
七
那个晚上我用零化钱买了纸包的死猪高温肉和花生米去了老发脾住屋。老发脾一天没吃,躺着呆想,我点亮煤油灯,安慰他:“师傅,想开些, 挨斗的人多了……”
老发脾喝着烧酒说:“绍兴戏看不到了,后人不知道岳飞、杨家将的故事?孙中山曾对我师傅说“武术可称国术,是中华文化的瑰宝”, 怎么就成了封资修,中国历史今后没人提了,顺着想象闭眼说瞎话吧。”
我说:“不会,武术是锻练身体的,不会,我见过运河在洪水季节整条河流是混的,过一阵子,太阳照在水上,水就青蓝青蓝的了”
“哎,你这话有酒味,书没白念,对,我信,你学过的岳家拳、杨家枪、还有江南船拳,武松脱枷、鲁达醉打、罗汉长拳,要坚持偸着练,眼下是说不清了,我怀念南京国术馆的师傅和师兄师弟,杀鬼子那八年我太爽了,杀得上瘾,我活过头了,我挨斗无所谓,文化大革命肯定不是斗我这样的国民党军统挂了号的人,我是陪斗,我碍不了革命,坏人乘机,好人被冤,我看闹不过几年,但国家和百姓遭殃,小日本笑我堂堂中华” 借着油灯微光,我看到老发脾的泪水在脸庞上悄悄滑落。
我挡着他的话:“不要说了,让人听到又要挨斗,来,咱爷孙干一杯”。然而他的这些话让我对那场运动在当时就有了理性的反思。其实老发脾在主席台前这一黑色幽默,让主席台的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有了一段记忆。
八
1984年,老发脾差人将放在长乐茶楼的二只当年装米泔水的大缸抬到了新开张的阿林酒家。他当着吴家大妈的面对她儿子说:“吴老板,你的爷爷、爸爸在从前开了米市麻袋行,生意很不错,信誉也很好,还经常救济穷人,我还借他的麻袋,装了汉奸,托江北船扔到钱塘江里。这事我不说没人知道,是你上代头的事,你爸去世那会,你妈怀你八个月,你妈苦啊,抚养你们姐弟俩,成份不好抬不起头,现在扬眉吐气了,你要争气,希望你做个好老板。”
吴家大妈对儿子说了:“发脾伯的话要记住,今天能开店,还是发脾伯伯文革时候帮过我们……。”
“我知道,行”,小吴老板向人群搜索,看到山东干部老赵推着自行车过来,即招呼:“赵领导,本店托你一件事,请你帮我留心一下贫困学生和残疾人的信息,我会结对帮扶。”
老赵停下自行车,握住小吴老板的手:“我离休了,你还是让民政部门,或者教育局帮你联系,你有这份心,很好,不急,刚开张,你会赚大钱,打营销品牌,做文化生意,慢慢来。”
老发脾对小吴和吴家女人夸着:“领导就是领导,看得远,好,把两个大缸抬进去。”“这两口大缸盐猪头、猪蹄,做盐水鸭太好了。”吴家大妈扶摸着缸沿,对着老发脾:“真是谢谢了,还是口老缸,明清的东西,值钱,亏了那年没被砸碎,你就送我儿子啦。”
“我死了带不走,你儿子、将来还有孙子,孙子后面还有孙子的,往下传吧。”老发脾说这话,眼神里释放出几十年未出现的情感光亮,这光亮,是借着春风掀开了尘封的抑郁后,显露的真情。我太年轻了,当时读不懂老发脾的眼神,这光亮却让我点燃了小店开张的第一个炮仗。点炮仗的还有庄明。
九
在与老发脾师傅品酒小酌淡得兴致正浓时,我就没大没小地乱问:“发脾师傅,从前有老婆吗?你又怎么去的南京国术馆?”这个问题在我心中伏了很久很久。
老发脾放下酒杯神情凝重,他的目光不稳定的扫描着什么,是我,在近处,是他,年青的岁月在远处。这近处与远处的穿越在瞬间,在瞬间有闪电般的光亮,这光亮投在了我心中那条运河的水面上。
老发脾说:“我有过我喜欢的女人,是我小时的青梅竹马,在民国二十三年,也就是江南大旱那年,船在镇江,船帮集聚为我办喜事,晴天打雷,要办新婚酒席的前一天,她走了,她是在船与船之间的空档中下水,顺着运河水去了天上了。”他的目光里原有的烈性呈现出柔软悲伤的色彩:“她要请仙女们为她梳妆打扮,来世见我,你说,我会讨老婆吗?”
有什么事,非得去天上请仙女梳妆打扮,来世相见呢?但我不敢再问,我不该去碰老人心灵深处的伤痕,我为自己的不道德而不安而内疚。我低下头不敢正视老人,老发脾似乎也理解我:“几十年了,没人敢问我,也没有问我,今天说起,也就说说吧,我就给你,也就你一人听听我的故事吧。”老发脾给了我一支烟,我给他点上烟后,他吐出了一团烟雾又说:“从前,在水上,漕帮是一个群体,我讨娘子办婚事必须在帮主所在地,船上女孩出嫁前,父母让她睡在船头舱,有其妹相陪,我要办喜事,新娘子很漂亮,这事传开了。
就在这天深夜,又是暴风骤雨,在后舱的她父母不知道,有人摸上船,撬开了头舱盖,打昏了她妹,强暴了我未过门的老婆,”老发脾稍稍停顿了一下,喝了口酒,又接着说:“喜事成了丧事。事后,我们有数艘船,去投靠了杭州的漕帮,我问父母,父母不肯说,船至丹阳时,我逼问她妹妹,才得知是帮主的儿子作的恶,我见过他几面,认识他,便一人上岸。连夜,沿塘路赶回镇江码头,找上帮主家,理直气壮的问罪他儿子,帮主让他儿子出场对证,他抵赖,还有一帮家丁在帮腔,帮主要让家丁打我出门时,我取出匕首,杀了帮主的儿子和围打我的三个家丁,逃出帮主家时,被巡警和帮主家的人围捕,危急关头,是刘百川手下的徒弟救了我。我跟着去了南京国术馆。一个月后,我赶回杭州,我那妹子一家哭着告诉我,说我走后,我家的帆船航在钱塘江畔被人追上,我父母以及弟弟被人杀害了,我家的船也被烧毁沉河了。在船民们帮助下我找到一家人的尸体。办了丧事,又赶回镇江码头,找上帮主家。已经换了人家,我在镇江几个码头打听,也无人告诉我,找不到帮主,无居无所的,是欲哭无泪,无路可走,又怒火烧心,便去了南京国术馆,从此,拜刘百川为师,吃得苦中苦,练得一身功。
老发脾如释重负,来了兴致,全身的毒素被排了出来,几十年没说的痛苦尽情发泄,在我听来,如运河之水或奔涌激荡或波峰浪谷。
我把老发脾的这一悲壮故事讲给赵副镇长听,老赵恍然大悟的低声告诉我:“明白了,这就解释了吴家祠堂里的吴家女人与发脾的关系,她是他的阿姨妹子啊。这人与人的关系,心外的人是看热闹,知心的人才能看懂门道,赵副镇长的经历和阅历能读懂老发脾。
就在阿林酒家开帐后的又一秋天,吴家女人患肝癌了。临终前,我随老发脾去了医院。吴家女人唯一的一次对我叮嘱:“小李呀,老发脾没后人,你就多去陪陪,他是你师傅,一日师傅终身为父啊。”我点头时看到老发脾的手指在抖动,我意识到我该回避一下,说了去洗手间便站到门外,在病房过道尽头的阳台上点燃了香烟。
十
1995年4月的一天,老发脾让我陪他去看一个人,俩人打的从城南赶往城北,小镇改变了模样,一路高楼耸立,花团锦簇,幼儿园的小朋友结队行走在花丛走道上。我疑惑地问:“去哪呀,看谁呀?”
老发脾告诉我,庄明因企业破产下岗,下岗后,因赌博输了钱,夫妻离婚,他老婆就是当年他的邻居,庄明很听她使唤,为了一展男子汉气势跟老发脾闹事的。俩人分手后女的去了成都,她女儿在四川上大学,毕业后在成都工作,前几年在那边嫁人了。庄明一人生活,心情很苦恼,还是一个没脑子的人,喝醉了酒把摩托车开得飞快,撞上了工程车,脚跟脚背碾得粉碎,落个脚跟截肢,自作自受,亏大了,他现在很需要人帮助。老赵亲自跑腿给庄明办了提前退休和残疾人待遇。老发脾还解释说:“这世上相聚是缘,如果没有杜心五、刘百川师傅授我武术,我杀不了那么多鬼子和汉奸,活不到新社会。如果没有船民、农民、商人朋友为我作证,我躲不过文革十年,如果没有老罗和赵公安就享受不到离休待遇。命上得有人帮忖,这命字怎么写,命字上就是人,有人才有命,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去看看人家,走吧,去庄明家,我认识。”
庄明见是老发脾和我上门看望他,嘴上很客气,“呀,是发脾爷爷。”脸上还是掠过一丝尴尬无奈的阴云。我想,他心里要不是在骂我们来看他的落魄。
“小庄,你一个人不容易,对吧,我理解你,下乡、下岗、出车祸,都轮着了,虽说人家赔你几万元钱,听说还清了给女儿办婚事欠下的债,穷自己不亏女儿,你还算是个人,冲这,我今天来,有个想法,是我年纪也大了,也需要有说话的人,你就住到我的老房子,有小院子,可以养鸡、养鸭,种点花草、葱蒜什么的,门前还有一条小河……”
庄明眼眶湿了:“你不记恨我。”
老发脾柔和目光:“我多大岁数了,身子骨还行,但必竟往九十奔的人啦,还记你的恨。当年你不懂事,文革中你们这一代也是受害者,要说你不是,就是赌博,就是不学一门本事,不改一改那德性,你看小李,当年也是长身体时吃不饱、求学问时只念到文革的初中、要工作了去边疆农村,知青回城后考不进大学,就自学,后来不管是当企业工人还是下岗后报考进了社区,都干得很好。还有人家小吴自谋职业,阿林酒家开到了北京、广州,我的两只大缸也运到了北京,成了店堂大门内养海鲜的工艺品了,……..”我打断老发脾:“师傅罗苏了,你带我见庄明兄,要说个什么事?”
“我的意思从今往后,我,你庄明相伴过日子,虽然我也是快九十的老人,还能照顾你,再过几年你为我送终吧。”
庄明感动了,他理解老发脾,点着头,让我去买卤鸭、盐水鸡,说把老赵也请过来………
那天晚上,庄明炒了几大盆菜,撒了一桌盐花生,四人忆苍桑、话今昔、夸改革、梦未来,老发脾和庄明喝完了三瓶五粮液,我和老赵不会酒,俩人也喝了啤酒六瓶。
十二
“老发脾”走完了他的人生,在他的人生长河中,我、庄明、老赵、吴家女人是几朵小小浪花,而老发脾还有各界层朋友以及船民、渔民、农民。从民国初年到新世纪,他经历了多少事、多少路、多少回酒就有多少回浪花呵。然而他没有奖状,没有上过报纸、广播,上一辈有很多人不知道老发脾活得这么久,下一代有很多人不知道小镇上的老发脾是曾经感动过、帮助过、影响过他们的父辈,爷辈的人。不知道了,小镇已经长大,长成了中等城市。
我们走出殡仪馆,再一次回眸,向“老发脾”告别。此刻,庄明扔了拐杖,跪了下来,老赵上前欲搀扶,我拉住老赵,旁观者意为是残疾人不慎而跌跤,我和老赵清楚庄明这一跪,是他心灵深处的跪。我的心酸酸的,因为往后,老发脾越走越远了。
尾 声
2010年,市老干部局、市档案局编辑的《光荣的岁月》有老发脾的篇章。我、老赵、庄明及许多人都为老发脾高兴,
2011年市青少年武术队排练的“江南船拳” 参加了省国际武术大会作团体表演,当全场观众站起,掌声一阵又一阵时,而我眼前出现了老发脾、船民、搬运工等抗日壮举的火红画面,想起我与发脾师傅一起吃死猪高温肉的情景,我心潮澎湃,泪水湿了眼眶。
不要紧,我也六十过头了,再过二三十年的,我和庄明会去找他相聚,自然这是后话。明天,后天、再后天我会一次又一次地把老发脾的许多故事说给我的孙辈听。我仰望天空,想起了听到了看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镇上有一群小女孩玩着象皮筋游戏时唱的歌谣:
发脾爷、真英雄
飞墙走壁武艺精
杀了鬼子打国军
发脾爷、是好人
谁若有难找发脾
大事小事他灵清
发脾爷、不让人
一壶烧酒到天明
发起火来有根筋
有根筋......
2025年迎新年之际,给读者阅读我的短篇小说,度过休闲时光,一杯茶正舞着温馨和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