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张珩先生《木雁传真》手稿

沐清扬说史 2024-09-17 03:44:48

摹形传神金针在、一生行藏付何人

——浅谈张珩先生《木雁传真》手稿

励俊

张珩先生(1915-1963)是一位公认的、贡献卓著的书画鉴定家、收藏家。

张珩早年立志完成一部书画经眼录。过程时断时续,直到1960年始定名为《木雁传真》。这是他一生赏画鉴真的总汇。可惜编撰未及其半,张珩遽然谢世。

数十年来,这部手稿让不少有识之士寄怀。如今神龙现身,历60年纸墨如新,令人不胜欣喜。瞻仰手泽,见小楷取法米赵,横格竖写清朗悦目、偶有批注修订,是知为张珩手誊的清稿本。先生书法自成一体,向来为人珍视。更何况是一部前所未有的书画著录。昔年,先生撰书时有言「即使成书、其为用何如,亦未可必。其成败利钝,固未能逆料也」。是知有经传后世、留待来者之意。谨陈管见,以质正于硕学方家。

一、三十年精力所聚的清稿本

名家手稿可贵,以其具有艺术价值。而清稿本兼具学术价值,呈现历史细节,承载作者的心路历程和学术发展。

《木雁传真》的编写始于何时?1960年的张珩自序曰:「此志蓄之二十余年矣。其时少年气盛,谓为必成。因遍览国内所藏,择其尤者志之胸中。迨欲访求海外,则『八一三』事变之后,时移物换,难复得遂。」勾稽200万字的手稿,屡见「丙子东游」四字。原来在1936年,「八一三」的前一年,张珩曾访求日本,行踪遍及东京国立博物馆、藤井有邻馆、妙心寺、大德寺、龙光寺,金地院、圣福寺、久远寺,并拜访高岛菊次郎、中村不折、守屋孝藏、浅野长武、井上胜之助等藏家。

因此,「蓄之二十余年矣」不晚于是年。再论「遍览国内所藏」,时间定在1935年。先生以弱冠之年被故宫博物院聘为委员,跻身一流鉴定家行列,此年得以饱览南下的故宫书画。宜其意气风发,「谓为必成」。存世的张珩日记(1938-1941),屡有「撰《藏真记》」、「木雁藏真」的记载,可为旁证。这些「藏真」必是《木雁传真》的原始素材。

《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点校本

到了1960年,《木雁传真》誊录定稿,所依据者有他历年积累的文字记录,还有上百种中外画册,经他批注的历代书画著录、以及不少书画照片。通过一件画轴的重复著录,可一窥前后变迁(见下图)这是一件虚斋旧藏的清人立轴,藏于美国克利夫兰艺术馆。

首记时,定名「王原祁仿云林设色山水轴」,张珩记到:

纸本,小挂幅,设色。画疏林、村舍、溪山,平远小景。虽云仿云林,而纯是从大痴脱胎者。此虽是麓台一般笔墨,而纸素完整,题语可玩,故录存之。自题行书在右上幅。丁亥为康熙四十六年,麓台年六十六岁。

1707

原祁之印 眉批曰:此印不多见。

再记时,改名「王原祁仿云林设色山水轴」,题记改为:

王原祁仿云林设色山水轴

纸本,高八O.五公分,横四三.五公分,虽云设色仿云林,纯是本家笔法。构图布景亦是常套,特题语可玩耳。丁亥为康熙四十六年(1707),麓台年六十六岁。自题在幅中,庞氏旧藏也。

一望而知,再记为60年代改定。改定后的题记回忆过往,可补传记之不足。尤为珍贵者,皆少年事。如《王冕倒垂梅图轴》题记,曰:「忆当时估客来,曾侍祖庭获观,索值三千白银,后为虚斋购去。转瞬三十六七年事,今复一见,追忆往世,如昨日事也。」 这是回忆祖庭陶冶。当日他有一个书房,也就是最早的「韫辉斋」。又记「顾大典燕子矶图轴。传世绝少,余平生仅见此一幅。忆当时曹友庆持来求售,景裴叔坚欲得此,因让与之」;「景裴叔以千金得之(赵之谦花卉册),与郭氏昆季共赏弥日」。郭氏昆季是指张珩的书画启蒙师傅郭和庭和郭起庭,而景裴叔则是他的十一叔张乃驷。

手稿中之记录

二、摹形传神的著录体例

故老相传,张珩看画看得细。但究竟怎样的细法,没人说明白过。

如今细究手稿,始知观察入微是以文物看待书画,而非传统艺术鉴赏的鉴定法。在《木雁传真》里,书画改笔添笔、接裱装潢、印鉴位置,甚至蛀洞痕迹都有所标注,非仅记尺寸、内容、题跋、印鉴而已。这与传统书画著录迥然有别。

譬如《赵孟頫书平江路昆山州淮云院记册》, 「此记未见著录,亦无石刻,故名不甚彰。毘陵徐石雪(1880-1957)得之燕市,曾以见示…此册蠹蚀颇剧,共损八十余字,皆经石雪精心调补完整者」。又如《黄庭坚君宜帖》,「山谷传世书札中之最次者」,在《木雁传真》所载21件黄庭坚书法中绝不起眼。手稿抄录书札全文,并在字间圈出数个小o。稿纸天头眉批曰「有o者,中间有蛀损迹」。记录维慎,非讲求有素者曷克臻此!

《木雁传真》的观察入微,在于重视书画的物质特性,点出纸笔因素对于艺术表现的影响。《米芾王略帖》一条有`此帖行笔光软,可见古羊毫法´;《康里巎巎书颜真卿述张旭笔法卷》有「此卷前必有缺失,以`墨林´骑缝半存可证也。其笔兼具软硬二性,似今日本之栗鼠毫也」。又有《赵孟頫行书吴兴赋卷》题记,则谈绢本的影响,曰:

绢本高二五.二公分,长二八一 .九公分,行书共九十五行,其绢上下均织绿丝,每行亦然。但织绿丝处今已破损,仅行间略具痕迹而已。此绢似早于赵,或南宋初物。书法以绢,故亦较拘谨,且有不入墨处。卷前端破损,另加接绢。刘重庆跋行草书七行,书于本身绢子昂自题后。

这正是长期入手实物才能得到的观察。而考虑笔墨背后的作者心态及材质影响。显然比拘泥于以作者早中晚风格分期的方法更具体而微。

《木雁传真》中名物辨识如信手拈来,都是长期看实物的经验。如《程元凤提举郎中帖》辑录「外封扁楷书,宋代书札外封仅见于此。上有辞楮局回剳行书五字,即当时收函人批记」。又有《赵昌蛱蝶图》「外紫鸾雀刻丝包手,极为美观。此必是卷在明初时尤是宋代装潢,否则此锦乌可得而致也」;《杨凝式草书神仙起居法卷》「卷前装明初刻丝包首,朱竹一枝,古艳夺目,因并记之」。

《木雁传真》令人称绝之处,莫过于用文字复刻一件书画。如记《苏轼渡海帖》时,书札录文不仅摹出字体变化大小, 50余枚历代鉴藏印记的全部释读,更绘出印鉴方圆、印记朱白,标注钤印诗塘、骑缝、本纸等位置。摹形绘神,岂是明清书画著录所能梦见?录文前有题记,娓娓道来,曰:

此帖今装为横轴纸,高二八.六公分,横四0.二公分,封囊高二八.八公分,横四.二公分。此原笺封囊,明时附装,帖后有押缝印章可证。今则卧裱本幅上方,他日重装,须复旧式。乾隆藏经纸题诗塘,高一一.七公分,横二九.七公分。此帖是东坡将赴瞻州时作,字画凝重,如《黄州寒食诗》。末行「梦得秘校合下」字倍大,坡札中之至精者。行书十二行。封囊行书一行。轼字下作草书花押,似「手封」二字。此帖凡 「宀」落笔皆「´」。如此宜前缀笔尤显。此是颜法。东坡学颜固不足异,独徽宗《穰芳诗卷》亦如之,为可怪。抑北宋多从颜出,或唐人类多如是此,是可注意者也。并记于此。

书画的文物特征、物质性与艺术性,组成了一件完整的、有形的历史文化载体。

《重江叠嶂图》现藏台北故宫

三、近代风云流散的鉴藏实录

清末民初风云变幻,名迹流落人间世, 剩有掌故至今传。张珩不仅是这场大流散的亲历者,而且始终处于中心的位置。如《赵孟頫楷书湖州妙严寺记》,题记曰「书法精妙,乃文敏无上妙迹。费氏物,后归虚斋,景贤借去不还,后售与蒋氏。谷孙以之归于余家,寻悔之,更赎还,又售诸徐氏,复归谭氏。余与此卷屡相左,而卒不能终有者」。递藏与流转之速,读来唏嘘。又如《米芾春和帖》,有「此帖原在《五帖册》内…为溥心畲拆去。与《臈白帖》合装一卷。忆癸酉岁,金潜盦携之南来,介予收之。以议值未成而罢,寻归许汉卿矣,闻至今尚在也。至三帖则仍系原装,经刘晦之、袁体明而吴普心,今携以赴台,不知尚在否?」此五帖分散之原委,无不悉知。

《木雁传真》所载人物之众、地域范围之广,是前所未有的。海上藏家自庞虚斋、费梓贻、狄平子、吴湖帆至王季迁,谭敬、徐邦达,北方藏家则有完颜景贤、陈夔麟、袁珏生、溥心畲、抡贝子、张大千、张伯驹…还有一众估人,可补史阙。《王院牡丹图轴》一条云:「二十年前尝观于陈渭泉家。陈虽估人,而颇知宝重前人遗墨,非以重值即可致者。非其人且不获见,故时多恶之,称为臭豆腐干」。

人物之外,《木雁传真》于海外流散着墨尤多。比如前些年回流的《苏轼木石图卷》,《木雁传真》见载,「此卷方雨楼从济宁购得后乃入白坚手,余曾许以九千金,坚不允,寻携去日本,阿部氏以万余得去,竟未能再见。阿部得此卷后数日而卒」。是知为1937年事。又有「《海岱帖》,白纸本,草书五行,沉着之极,末行尤佳。至『足下何所乐』数字,真所谓得晋人古气者。非苏黄所能梦见。宋人中当无其匹。四帖中,此帖为最。惜此册为西充白坚携售东瀛,匆匆过目,不复再能细加研审。又何止惘惘而已」。此件今称《焚香帖》,藏于大阪市立美术馆。

美国也是古代书画流散的去处。《宋克万玉图卷》的题记写到:

此卷与子昂兰竹小卷,思翁小册皆京估携示。时余方得鲁公《竹山书堂联句诗册》,倾囊之后不可复得。遂归虚斋,已复浮海而去,三十年来仅存追忆而已。

此件注为freer。查馆方记录,入藏时间1938年。庞虚斋是张珩的太舅公;此外,蒋谷孙、卢芹斋、通运公司等皆与张家关系千万重。他们经手出海之物,《木雁传真》所记颇为详尽。

在大流散中,书画形制往往有所改变。《沈周玉楼春图轴》被截短添笔,《唐顺之答王南江书帖》割装为册,《明宣宗朱瞻基自画一枝花》由挂幅裁裱成册…这些记载皆前人所未言到,传递的是一代收藏风尚,张珩评曰「吴中鉴家一派,皆尚新裱,每出己意,大坏古画。余少年时亦中其流毒,后乃悟其谬也,来者其鉴诸!」

更有一件骇人听闻的「盗宝」案,也是书画装潢有关。《赵孟頫重江迭嶂图》题记曰:

忆乙亥岁,鉴定故宫博物院所藏书画于沪上,始得获观,其时尚未见《双松平远》卷也。叹为子昂北宗画法中剧迹。未几,持出装治。旧裱脱落处,乃为人窃去石岩、柳贯、陈敬宗三跋,甲申岁有人持示,诧为异事。然其确为真迹无疑,因姑收之。丙戌至重庆时,故宫名迹犹留川未返。复向马叔平先生索观,则三跋均佚。始信向者所见真此卷中物也。南归后,送诸叔老,复装卷后,仍成完璧。中经战乱幸无遗失,卒为余所见。因能重返,则余于此卷翰墨因缘为不浅矣。

《赵孟頫重江迭嶂图》今在台北故宫。典守者的回忆录、著述俱在,皆未言此。

四、俟后之博雅者论定焉

上世纪50-60 年代,南锣鼓巷的张家总是高朋满座、宾客盈门。然而「古来圣贤皆寂寞」,《木雁传真》的很多话是留待「后之博雅者」的。

开首一篇,是《杜牧书张好好诗》跋文,曰:

此卷是牧自书所作诗,行书,如钱大,凡四十八行。牧不以书名,今观其笔法深得晋人意,惟结体庸陋,故不得厕于书家之林者,知以此也。然以此知唐人无不学晋,牧之亦不过当时一般书耳,所到已如此。由其时晋人墨迹傅世甚多,欧、虞诸大家流风所及所致。细玩之,此卷笔法欧韵为多。所用之笔,乃一短锋厚腹紫毫,故其沉着浑厚,得力于工具者,亦良有助焉。今世所传唐人墨迹,寥寥可数,如此确然无可置疑者,尤若晨星。况又是自书诗稿,经《宣和书谱》著录,传流有绪,真瓌宝也。

余少时见其印本,企慕无已,以为此不能入手者,舍之于怀可也。不意东北一役,国宝流散满市。此卷入一市人手,以其有经济之值,惧为人知,埋藏地中。旧裱浥烂,印章皆变黑色,尚幸其纸虽薄,而坚润莹滑,丝毫未损。琉璃厂估人得之,秘不示人。予北来后,间以示予。摩挲爱玩,不能释手。然力不可置,乃介伯驹以黄金五十两收之。今伯驹捐赠与故宫博物院,重付装潢,顿还旧观,虽已历一劫,尚得幸存,此后可无失堕之虞矣。

东北市人所埋土中之物,其中名迹尚多,如金赵霖《昭陵六骏图卷》、南宋李嵩《货郎图卷》、元钱选《秋江待渡图卷》、元王振鹏《听琴图卷》、南宋朱熹《城南诗卷》皆历此一劫,虽损坏轻重不同,而尚可整治。惟北宋赵士雷《湘乡小景》一卷,触手如粉,仅卷首宣和标题尚存。士雷真迹,传世惟此一卷,遂令永绝人间,真可叹息。并记于此,使后人知尚有此一段故事,并知唐宋以来名迹传存不易,而与典藏有责之感,或不负予琐琐详记之意,则企予望之矣。一九六0年国庆后一日晨起书。

诗人杜牧笔墨别无标准器可依,装池零落、宣和绢签亦失,主旁证皆阙。金口直断,恐后来者有疑,故而郑重为之。

更多的是他经验之谈,誊录时有感而发。譬如《秋亭嘉树图轴》题记,曰:

此图笔墨腴润,点叶树及苔点虽小点,而具凝重之感。亭后芦丛尤佳,坡石远山不作折带皴,颇与云林它作不同。自题行书六行,在右上角,淡墨书,书法亦少异,盖此宋纸极光滑故也。以此知纸墨之于风格变化关系如此,即如远山,便有北宋气息。此幅非深知倪迂者不能识,即鉴家中亦不乏其人,故着以告后之览者。

有几笔独到的创见令人眼明。如对聚讼已久的《富春山居图(子明卷)》,手稿写到:

(前隔水裬)董其昌题行楷书七行,此题颇有骨力,乾隆以为胜于真者,疑是张照所临。

…布局与无用师一卷基本相同,惟真迹较此缺失一段。二卷真伪久判,即在修纂《石渠宝笈三编》诸臣如胡敬等亦已将真迹重新入录。特以高宗题咏过多,不敢明言耳。

惟此卷伪者鉴赏之家意见各殊,有谓两卷皆出子久之手者,或谓即是石田翁临本者。纷纷不一。予谓此卷乃石谷临本,董题为张照所临,原非作伪,特后来割去最后一段上之款识跋语,添识子久名款耳。窃谓近是既录整卷,亦附录此卷与后,俾后来者评定焉。

手泽尚存,信夫。这是与后来者的对话,冀望于今之博雅者。

手稿内文选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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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清扬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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