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我写了一篇讲述中国光伏产业的文章《杀不死的中国光伏,真的要骗遍全中国吗?》
好巧不巧,发文那天是周日,第二天一开盘,光伏板块集体涨停了。于是文章就“遭到”了很多股民朋友的转发讨论。
我不认为这篇文章在资本市场起了多大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文章得到了很多能源、光伏圈子里专家大佬们的认可,这点我还是很开心的。
也正因为光伏这篇文章,我受到了前国家电网董事长刘振亚创办的能源智库“全球能源互联网发展合作组织”的邀请,参加了他们的媒体开放日活动。
我们是在场唯一的中国自媒体
我对面是美国驻华大使馆
右手边是路透社
在会上我提了一个我比较关心的问题:中国未来10-20年,在(风光水核氢等)清洁能源中,预期装机量最大和用电量最大的清洁能源会是哪一种?
我其实心里暗搓搓预设好了答案:光伏。
相信很多看完光伏文章的人,跟我一样有这个问题:既然中国光伏那么牛,我们玩命做光伏就好了呀,干嘛还要做风电啥的?
但我得到的答案有点意外,合作组织的专家是这么回答我的:
“现在看,水未来可能不会成为第一,而是风和光之间的互补互济。但也不能光用装机量来定义,屋子有多大只是一方面,你还得看装修得好不好,最后的衡量标准是用发电量、可靠度和开发的程度。”
“从这个角度来说,风和光都具备这种实力,也希望他们能够并列第一,而不是一种竞争状态。”
因为光的波动和风的波动不一样。
光的波动是突然性的,晚上是一点没有,被云彩挡住也会突然减少。
但风的波动是曲线性的,风忽大,忽小,而且一般晚上风大。
打个比方,就像这样
所以“风光互补”就特别明显。
最后他说:“风、光在最近六七年的时间发展非常迅猛,谁会成为第一?得看自己的表现。”
中国风电发电量6年变3倍
这句话勾起了我对风电产业的好奇,于是就有了今天这篇文章。
中国风电已经发展到哪一步了呢?
老实讲,喜忧参半。
2019年,中国新增的陆海风电装机量都已经名列世界第一,实现“超英超美”。
中国现在是全球风电产业的双料第一——新增第一,累计第一。
今天全球风电整机企业TOP 10,中国占六席。金风科技第3,远景能源第5。
在技术难度较高的海上风机市场中,中国企业包揽全球第3到6名。
而值得国人骄傲的是,曾经垄断中国75%+风电市场的国际巨头,如今在中国企业的联手“打压”之下,在中国的百分比已可掰着手指头算。
国内整机TOP 10厂商,没有一家海外企业。
中国亲手养出了一个千亿营收的巨型国产新能源行业。
苹果公司甚至一度都跟金风科技合作,搞清洁能源。
广发证券统计,中国风电版块上市企业2019年总营收达到2284亿元,增速29.45%,毛利达489亿,增速21.44%。
这其中还不包括中国整机第二——远景能源这样没上市的巨头。
而风机零部件企业2019年净利润37亿,同比暴涨84.5%。
在国内,风电并网装机量,也就是可以向电网供电的发电机组额定有效功率总和甚至还稍稍超过光伏。
但跟光伏产业各个环节全球市占率90%+、能卡国外脖子的“全包圆”不同,今天中国风电产业的中高端零部件还大量依赖进口,比如碳纤维和轴承。
和大量中国产业一样,风电的“国产替代”还在从中低端向中高端慢慢攀爬。
当光伏补贴几乎已经“出尽”,影响不超过1%的时候,风电企业还处在“抢补贴”的阶段。
国家今年5月发文说,明年1月1号开始,2018年底前核准的陆上风电项目,今年底还没并网的,国家不给补贴了。
明年新核准的陆上风电全面平价上网,国家不再补贴。
所以很多风电企业今年就忙着“抢装”,甚至短期内导致风电成本不降反升。
一台1600吨的吊车,买一台不到3500万,因为抢装需要,现在租半年就要3100万。
开这种吊车的司机工资,原来1万一个月,现在2万,“马上可能涨到3万。”
这样一个为了搞补贴“大干快上”的所谓新能源产业,有什么好讲的?
因为中国的风电产业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爆发式增长。
2019年的中国清洁能源发电量中,风电仅次于水电。
2019年,中国“大风车”总共发出4057亿度电。
什么概念?2019年北、广、深、杭这四座拥有6069万人口的超大城市,用电量总和是3973亿度。
风电已足够这四座大城市使用(不计少量输电损耗和4%的弃风率)。
根据上海证券测算,接下来5年,风电+光伏的总发电量至少能翻一番。
5年风光新增发电量,保守估计能满足一个广东省,乐观估计能满足广东+江苏两个用电量最大的省份。
2019年TOP 10用电量省份
今年前8个月,风电机组产量已超去年全年,可以说是“热火朝天”。
“三桶油”——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全部入局风电产业。
排名第一、第三的金风科技和明阳智能,今年上半年在手订单几乎等于去年全年的订单量。
但与此同时,整机企业陷入“一边增收一边赔本”的困境,金风科技2019净利润暴跌43.53%。(原因是前期淡季引发哄抢的低价订单在2019年集中交付,叠加2019年需求旺盛零部件价格高涨导致。)
更让人震惊的是,今年6月23号,“中国风电第一股”、曾经做到中国第一世界第二的华锐风电惨遭摘牌退市,股价从早期的90元跌到了几毛钱。
而即便是世界数一数二的风电巨头,维斯塔斯同一款机型今年接连发生3起倒塔事故、GE去年发生5次倒塔事故。国内更是出过倒塔死人的悲剧。
全球风电在2015-2018年的新增装机量都是持续萎缩,到2019年才反弹恢复。似乎说明了,这并非一个持续高速增长的能源赛道。
我们不禁要问:中国的风电产业到底是不是一个能“一直玩得转”的行业?还是说在2021的“后补贴时代”来临之际,没穿裤子的人都会在退潮之际光腚离场,引发行业大败局?
国家补贴持续退坡
关于光伏产业有很多文章,而关注风电的文章很少。
今天这篇就是中国自媒体风电产业第一文,希望带你看清这张产业地图的全貌。
中国风电35年的故事,从一个扎根新疆、脾气比“堂吉诃德”还倔的老先生开始。
(本文约1.2万字,阅读时间约25分钟。文章结尾给大家准备了4张“值钱”的图作为彩蛋,感兴趣的可以滑到文末参考资料前自取。)
01
风起达坂,盘古开天
若不是王洛宾的那首《达坂城的姑娘》,可能中国99%的人不知道这座小城的存在。
到吐鲁番旅游经过达坂城时,导游会介绍当地的“三歪”:老汉的胡子歪;姑娘的裙子歪;地上长的树歪,这都是风的作用。
千百年以来,怒号的风带给人们的只有不便与灾害,达坂城看不到什么发展前景。
直到1985年的秋天。
在新疆水利厅已工作27年、从事水电站设计的王文启,走进了北京的国家水电部的大门。
副部长杨振怀接见了他,问他愿不愿意推广风力发电。
王文启说:“如果组织需要,我就干!”而那年距离他法定退休,只剩6年。
上世纪80年代初,王文启开始接触风电,为牧区个别地方解决用电问题,是“小打小闹”似的探索。但显然他的动静引起了领导的注意。
就这样,王文启带领一些年轻人,开始了风力发电探索,有人讥讽他“想干月球上的事情”。
水利厅长和英国风电专家
同年10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副主席黄宝璋和新疆水利厅厅长考察时问他:“在新疆干风电能不能干成?”
王文启说,“能干成!但我有两个建议,一是在我没有干成风电之前,不能撤我!”
“二是给我50万美元,我要购买设备,建风电试验站。如果干不成,你们领导打我一个人的屁股。”
厅长听完不吱声,是黄副主席答应了他。
此后,王文启拉开了达坂城风区风电试验开发的序幕。
1986年11月,丹麦两台风机运抵柴窝堡,王文启带领学生竖起了两台“大风车”,1987年元旦正式投产发电。
“从零到一”实现了,但下一步的学习该怎么办?请个“洋拐棍”吧!
王文启想起了出国考察时认识的一位洋教授,短暂考察以后,洋教授认为这儿是“世界上少有的风能富矿”,于是回国后在国际能源杂志上写了一篇《新疆达坂城──中国的加利福尼亚?》,公布了柴窝堡风电试验场“惊人”的运行数据,引起世界风电界的广泛关注。
在北京举办的新能源展览会上,王文启遇到了后来的世界第一风电巨头——丹麦维斯塔斯(Vestas)中国区销售经理,这位经理问他是否愿意扩大风电场规模,他说当然愿意。
于是这位经理立即开始在丹麦使馆和中国外经贸部中间积极牵线。
1987年,丹麦专家来到达坂城考察,一瞅见歪着长的树就大喊“Stop!Stop!”一边照相一边夸,这儿的风能资源真好!
时任新疆风能研究所所长的王文启(右四)与丹麦使馆参赞合影
也正因为这次考察,原本丹麦对中国购机的35年无息贷款,变成了320万美元的无偿捐赠。
王文启用这些钱采购了13台机组设备,还有一台法国75吨吊车,以及对中方人员的技术培训。
而总装机2050千瓦的新疆达坂城风电场,一举成为当时中国乃至亚洲规模最大的风电场。
1989年10月新疆自治区领导为达坂城风电场投运剪彩
事后看,那些只是丹麦人白送的“试用装”小样,他们更在意之后借此打开的中国风电销售市场。
但王文启也不是吃素的,他早就留了个心眼:“在做这个项目时,我就考虑到了国产化问题,能做的部件就不进口。”
他没有选定一家采购商,而是在两家外企间来回拉锯,看哪一家能答应他“我不进口你的塔筒,你把塔筒的图纸给我,我在中国自己制造”的要求,最终果然成功。
“选择两家制造商的机组,除了谈判需要,也是为了比较和鉴别,为机组国产化奠定基础。”
从那以后,国家计委就下发文件,要求风电开发企业不再从国外进口塔筒(风车杆),原因很简单,新疆电力局能做到的事情,其他单位同样可以做到。
王文启创造了塔筒国产化的历史。
搞定了外国人,回过头来王文启却陷入了内部权力斗争的漩涡。
水利厅领导本就对风电并网发电没有信心,王文启却一再坚持扩大风电场规模,甚至放话说水利厅要是不想支持,我连人带设备划归到新疆电力局好了——此举直接激怒了水利厅领导。
于是等他“一干成风电”,他在水利厅的所有职位全部被“一撤到底”。
“那时我的态度也很坚决,宁可被‘扫地出门’,也要坚持自己的风电技术选择。”但这位执拗老人的风电之路越走越坎坷。
摆明了王文启就是要在本土跟洋人“偷师学艺”。
结果双方签字画押的时候,电力局局长离任,新局长不认前任的成果,合资公司不办了,只买设备。
66岁的王文启跟新局长大吵一架,胳膊拧不过大腿,于是他当晚决定退休。
退休之后他还不死心,说“没有国产化就没有度电成本下降,我的余生只为风电设备的国产化啦!”
离开电力局后,他先后跑到南高齿、上海玻璃钢研究所、南澳振能、龙源电力、华能重工等多家企业商讨联合制造风电机组的事情。
结果所有这些企业都没有跟他一起,把整机国产化的事业搞下去。
风电不比光伏,很多国企老板不感兴趣,是看不到大的市场前景,而风电制造又需要花大钱,不愿意冒险。
每一次,不是拍板“决定搞事”的人走了,就是大老板自己根本没下定决心。
“哎!做不成,那就走吧!”王文启一声叹息,接着又一声叹息。
但也有例外。
大连重工,也就是后来退市的中国第一——华锐风电的前身。
王文启在大连重工的车间溜达一圈以后,说:“(风电这事)你们能干!”
韩俊良——后来的华锐董事长,当时还是大连重工起重设计院的院长,王文启对他说:“其实干与不干也就是十分钟就能决定的事情。你有没有支配钱的权力?你要是弄不来钱,那也瞎耽误工夫了,我的人生已经倒计时了。”
韩问:“你要多少钱?”
“2000万到3000万,先买台风电机组,你得培养人呀!”
“有钱。说干就干!”
在王文启的支持下,2004年,华锐风电率先引进了德国1.5兆瓦(MW)机组生产技术,在那个风机功率还用千瓦(kW)计算的年代,迅速领先国内对手。
王文启帮韩俊良一次性从德国人手里买断了技术。
后来,王文启建议华锐搞自主研发,只是那时的华锐接到了太多的订单,“那你们忙吧,赶紧赚你们的钱!”
就在这个空当,广东明阳风电——后来中国第三的明阳智能找到了他,他又介入了;国电联合动力、太原重工都来找他,老人每次都有求必应。
“我得和年轻人一起想问题,多想问题可以防止老年痴呆!”
可是王文启毕竟80岁的人了,他还梦想着能在有生之年支持自主研发的整机制造商——如果中国的整机制造商能自己设计风电机组,“中国的风电设备国产化就彻底了。”
他把自己毕生的智慧、经验和精力无私贡献给了中国的风电设备制造企业,一如既往地奔走四方,活跃在那些最需要他的地方。
不只是华锐风电,今天的中国风机第一——金风科技同样是王文启的“门徒”之作。
于午铭
1991年,新疆水利厅的企业管理办公室副主任于午铭接到通知,让他接手王文启留下的“烂摊子”——新疆风能公司。
当时电价每度5分钱,公司一年电费收入20多万,发工资都不够。
于午铭就用撂荒的法国大吊车接活,还集资办了个加油站,每年利润几十万。
1992年,新疆一场狂风让缺少零件、久不维修的丹麦风机发生飞车事故,就是叶片转太快直接飞了,于午铭看在眼里,萌生了自己制造风电机组的想法。
到1997年,新疆电价4角8分,风能公司开始盈利,他就跑到德国和一个风电机组公司签订了生产许可证和技术转让合同。
而这份合同就是“金风科技”的前身。
1998年,于午铭团队研制出中国第一台600千瓦风力发电机组,国产化率竟然高达96%。
2000年还拿到了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2002年一口气卖了167台风机,同年金风科技上市。
就在他踌躇满志想大干一场的时候,他收到了一纸退休令,而原因竟然也是因为他“得罪了权贵”。
用于午铭的话说:“在中国,凡是搞风电的人几乎都来过达坂城。在中国,凡是搞风电的地方,也几乎都有新疆人的身影。这种影响对中国风电发展产生了积极作用。”
而他的继任者是当年达坂城风电厂的第一任场长武钢——今天的金风科技董事长。
武钢和外国专家
1987年,在新疆水利水电学校里教了4年书的武钢老师不满于安逸,决定辞职。1989年出任风电场场长。说是场长,其实电气、液压、机械样样都得干,每天都要穿着工作服爬风机。
担任场长5年,每年300天的现场坚守,使他获得了大量的风电感性知识。
“在几十米的高空作业,带着恐高的晕眩,那种一览无遗的感觉真的非常刺激。”
就在丹麦风机飞车事故那天,武钢冒着生命危险,一个人攀到23米高的工作台,用千斤顶顶住刹车,才让机组停下来,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和危险。
在武钢的带领下,2008年金风科技收购德国VENSYS能源公司,最终掌握了自主知识产权的直驱永磁技术,从而彻底结束了企业依赖引进技术的历史。
今年的一次视频会议上,金风科技代表透露,其交付量有望成为2020年世界第一。
三代达坂人,就这样完成了中国风电从无到有,从全部进口到初步国产化的使命。
而“教父”王文启不会想到的是,有一天他最“得意”的门徒,会因为风电而身败名裂,身陷囹圄。
02
华锐陨落后,风从海上来
2004年,全国煤矿矿难死亡人数高达6027人。
在这样背景下,2005年《可再生能源法》获得通过,发改委发文规定风电设备国产化率要达到70%以上,否则风电场不允许建设。
而当时,中国风电设备的国产化率仅约25%。
就当金风科技还在卖750kW(0.75MW)风机时,韩俊良的华锐祭出了1.5MW的“大杀器”。(1MW兆瓦 =1000kW千瓦)
这对风电场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因为风机功率越大,利润空间就越大。
直到2007年底,金风才推出1.5MW机型,落后华锐风电一年多。
同年,远在伦敦的张雷辞去了英国巴克莱银行的高薪金融衍生品职务,带着一支海归创业团队,回到老家江阴,刚刚成立远景能源。
2007-2009年,占领高地的华锐3年营收复合增速高达234%,净利从1.27亿蹦到18.93亿,在诸多招标项目中把资历更老的金风科技挑翻在地。
2010年,华锐风电发展至顶峰,市场地位攀升到中国第一、世界第二。
上市路演时,下属为韩俊良送去一份抹茶蛋糕,韩当场火冒三丈。
这位亿万富豪迷信上市在即,绿色代表不吉利。
2011年上市,华锐成A股发行价最高股票,市值逼近千亿,却在上市当天破发,股价经历腰斩,再腰斩。
2012-2018的7年间,华锐有4年巨亏,累计亏损超百亿元。
2017年,韩俊良因为财务造假、谎报利润而被捕入狱,获刑11个月。
早在乐视“令人窒息”前,中国风电“贡献了”另一家乐视。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占据领先优势的华锐,到底做错了什么?
在韩俊良看来,“搞定政府高官”是一条捷径。
为了近距离接触主管新能源的官员,他不惜买下其所乘航班所有头等舱机票,亲率部下坐在周围。
他还在多瑙河上包租豪华游轮,想宴请某发改委高官而未遂。
华锐诸多高薪闲职,多由五大发电集团员工家属担任。
就这样搞定了政策面,为了进一步抢占市场,华锐大搞赊销,让下游风电场买风机“先欠账用着”。
也因此在上市前的2010年,经营活动现金流陡然变成-10.16亿。
华锐上市同年,中国风电新增规模出现爆发式增长,2011年就干到了世界第一。
但与此同时,甘肃、河北等地的风电机组发生数百起大规模“风车宕机”脱网事故,而华锐风机在吊装调试时,出现多起触电起火、起重机倾倒事故,死亡8人,一个区委副书记在准备剪彩仪式时被当场砸死。
面对风电事故频发,国网宣布给过热的风电装机“踩刹车”,施行风电项目严格准入。
结果到2012年,中国弃风率就飙到17%,相当于每发6度风电就有1度无法被使用,造成极大浪费。刚刚高潮的风电产业,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新增装机量持续萎缩。
但胆大妄为的韩俊良认为低迷只是暂时的,不仅没收缩战线,反而坚持粗放增长,大肆扩张。
结果华锐库存居高不下,回款越来越难,崩盘前兆已现。
而这时,由于对供应商疏于管理,华锐用的轴承被爆出存在设计缺陷,品牌商誉严重受损。
从2011年开始,华锐财务指标全面恶化,不仅营收连续腰斩,2012年净利就转为-5.83亿,股价暴跌至3.05元。
为了遮掩糟糕的业绩表现,2011年韩巨良指使财务虚增利润,“我是法人我负责,你按我说的做。”但随后被证监会发现并立案调查。
2013年韩俊良迫于压力辞任董事长,接任他的是华锐大股东、中国上交所的创办者、被誉为“中国股市第一人”的尉文渊,他在办公室挂了块“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匾,试图通过裁员缩编、成本控制等改革力挽狂澜,但神仙也救不活这家掉队的风电企业了。
到2016年,华锐风电新增装机排在行业第17位,继2015年巨亏44.5亿元后,2016年又亏损了31亿元。
2017年,华锐风电被韩俊良的老东家大连重工重组。2020年6月作为*ST股票被摘牌退市。
正如一位同行所评价的:
“韩俊良会被中国风电历史铭记,他虽然引发低价恶性竞争,一度使市场混乱,但是,风电电价因此加速平民化,接近火电价格。总之,他为自己的经营哲学付出了代价。”
2011年,武钢带领隐忍三年的金风科技重回风机第一的王座,却不料迎来新对手的“差异化竞争”。
2008年,远景能源第一台样机下线,举目四望,三北市场已被巨头瓜分殆尽。
张雷走了一条险峻的小路。
海归出身的他不想做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致力打造“智能风机”,针对发电效率和运维故障问题,在风机上装了600来个传感器,编写200万行代码(普通风机只有几十个传感器,不足10万行代码),把风机效率提高15-20%。
2009年,远景能源推出全球首款低风速智能风机,将风机适用风速降到5.5米/秒,使广大东部和南部地区也可以装风机。
创业五年,远景每年新增装机量实现了100%+的爆发式增长,迅速成长为仅次于金风科技的中国第二大风机制造商。
在拿下低风速战场后,远景能源很快将盯上另一个新的战场——海上风电。
公司所在的江苏省是海上风电第一大省,张雷顺势进军。
中国风电龙头踩中了下一个风电时代的油门。
咱们国家有个问题,就是风大的地方在“三北”(西北华北东北),而用电大户都在东南沿海。
但也正是这个问题,造就了中国今天风电产业“陆海并进”的宏伟格局。
一种解决办法是在三北发电,然后用特高压长距离输电。
截至2019年底,我国在运特高压累计线路长度达4.8万千米,累计输送电量1.6万亿度,相当于广东+江苏+河南2019年用电量。
关于特高压的重要性,乌鸦之前给大家讲过,我就不赘述了。
但特高压有个问题,有的线路100%只送火电,有的线路每送100度电里,只有29度电是光伏+风电发出来的,剩下都是火电水电(因为风光波动大,为保持电网稳定,配套水电火电进行调峰),没完全达到消纳风电光伏的目的。
所以让特高压100%消纳三北的风光发电,还需要时间。
这时候,另一种办法就应运而生——在东南沿海搞风电,当地发电当地用。
比如拥有6128公里海岸线的福建省搞风电,年年都能吃光用尽,弃风率是0%。
福建风电利用小时数超过2500小时,全国第二。福建规划未来十年的海上风电规模,每年都要增长9.6%,十年增长250%。
中国大部分近海海域90米高度年平均风速可达6.5-8.5米/秒。
海上风电,就是用更大的风车,支更高的塔筒,扫更高速的风,转更长的时间(海上3000小时VS陆上2000小时),发更多的电。
虽然今天中国和全球装机的大头还在陆上风电,但海上风电增长势头更加迅猛。
全球跟中国一样,陆上风电每年的增长量已经陷入停滞,而海上风电新增装机量快速增长。
中国第一个陆上风电项目落后国外95年,但第一个近海海风项目并网只落后国外19年,到了第一个漂浮式海风项目建设,跟国外只差3年。
海上风电成了中国风电“弯道追赶”的一个机会,并完全有望接力三北陆上风电,成为中国下一阶段的风电增长引擎。
最近7年,中国每年(比如2018年)新增装机量,几乎都是之前两年(比如2016+2017年)的总和。而总装机量更是每5年翻10倍。
现在全球最大海上风机达到12兆瓦(MW),而中国首台10兆瓦海上风机在今年7月也已并网发电,一台风车一年预计输出4000万度电,足够22400户中国家庭全年使用,相当于少燃烧16000吨标准煤。这是全球第二大的海上风电机组。
就在中国风电陆上项目成本已降无可降的时候,海上风电成本还在以每年千元/千瓦的水平快速下降。
就在2017年,中国实现了历史性的跨越,中东南地区的风电新增装机首次超过三北地区。中国风电新势力的重心正在向东南移。
(图中2017-2018的数字标反了)
广东+江苏占到了中国未来10年海上风电建设规划的三分之二。
论已有装机,江苏领先
论即将建设,广东领先
很多人觉得海上风电就是来骗补贴的,其实不然。
欧洲人搞风电搞得早,他们当年比我们补贴得还凶。
但今天,欧洲的海上风电已经迈入平价时代。
英国海上风电的招标电价已经下降至0.35元/度电,德国也实现了零补贴。
这就是中国海上风电未来可期的道路。
接下来的5-10年,全产业链如果能合力在风电场全生命周期(20-25年)中,把总体成本降低30%左右,海上风电就有希望实现平价上网,跟煤电一较高下。
根据中国风能协会的数据,我国海上风电资源技术开发潜力超过3500 GW,什么概念?
3500GW×年发电小时数2500小时 =8.75万亿度电/年
这个“开发殆尽”的理论值超过2019年全中国用电量的总和。
随着特高压+储能建设的逐步完善,今天的中国,一头在三北继续建设陆上风电大基地——
另一头就在东南沿海深耕海上风电项目。
针对中国独特的地貌版图,推出的海陆并进的“双线战略”,也是中国为什么能超越英美德等老牌风电国家,成为全球风电新领军国家的重要原因。
中国海上风电发展历程
海上风电这个领域之所以值得关注,是因为在欧洲,已经形成了寡头垄断的稳定格局,前三甲瓜分95%+的市场份额。
而在中国,过去先布局的上海电气虽占据先发优势,但短短几年,后起之秀不断,海上风机厂商TOP4均占据着20%+的份额,从一超多强到四分天下,中国还在等待一家海上风电寡头的诞生。(海上风电相关企业名单在文末彩蛋中)
如果你只是对中国风电整机企业感兴趣,那么这篇文章看到这里就足够了。
而如果你真的关心中国风电产业供应链“国产替代”的情况,那么接下来你将看到这张产业地图的全貌,以及更多中国风电“隐形冠军”的真正实力。
03
大国重器,风王无形
光今年上半年,国家为风电产业颁布的相关政策就有这么多,对风电的重视可见一斑。
但风电产业的供应链情况复杂,各个环节的水平参差错落。
一方面,一些环节的国产化水平已经成绩斐然,并催生出一批行业龙头。
比如风电叶片,中国TOP 5的市占率达到68%。
而中材科技一家就独占30%的份额。
再比如塔筒的龙头企业——天顺风能,年产能70万吨,2019年净利增长59%。
营收几乎是排名二三的企业营收之和。
2019年,中国四大塔筒上市企业市占率75%,营收首次突破100亿元,总净利暴涨108.5%。
国信证券预测,随着国内国际市场需求两旺,国内塔筒TOP 4在全球的渗透率,将在5年内从15%快速增长到32%。
而说到风机铸件,全球风电铸件80%以上的产能都集中在中国。
铸件龙头日月股份,产能独占全球20%,国内40%,2019年净利增长近80%。
国产8-10MW海上风机铸件技术已经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平。
而海上风电需要用到的“粗长直”海缆,结构比陆地电缆复杂近一倍,中国也打破国外垄断,基本实现国产替代进口。
国内大截面高压海缆制造能力在不断提升
2019中国海缆市场突破100亿元
海缆TOP 2龙头
东方电缆、中天海缆
2019年净利增长164%、295%
而到了风机下游的安装环节,中国同样在大型的装备制造上实现突破。
比如海上大风车想“插”到海底,就要先打桩,让单桩扎到海床10-20米甚至更深。
而过去中国在役的20多台大直径液压打桩锤全部依赖进口。
供不应求时,外资坐地起价,平时一台5000-6000万的打桩锤被哄抬至8000多万。
而在2019年12月30日,中国第一台国产化2500KJ大型液压打桩机完成沉桩作业首秀,被正式列入海洋工程施工装备。
2500KJ,相当于一个100吨的重物于2.5米自由落体至地面产生的动能。
这台具有完整知识产权的液压打桩锤,比国外进口能降低40%的成本。
再比如今年5月,中国造出的世界最大的打桩船、长达133米的“三航桩20”正式交船(但船上的液压锤、变幅油缸等设备是进口的)。
过去买一艘国外的打桩船,动辄就要花费数亿元。而今天中国打桩船正在逐步摆脱依赖进口的标签。
虽然做出了很多骄人的成绩,但我们同时要看到中国风电产业的“短板”。
比如两个我们都很熟悉的东西,碳纤维和轴承。
事实上,碳纤维用得最多的领域就是风电叶片。
在风机越搞越大的同时,轻量化成了刚需。但考虑成本,不是叶片全身都用,比方说用于叶梁的支撑。
2018年之前,中国用于风电的国产碳纤维是0,100%靠进口。2019年才刚刚有了1000吨。但现在国内风电叶片碳纤维需求量超过万吨,缺口很大。
而轴承也是如此,一台风机里好几种轴承,其中(2MW以下)小兆瓦风机轴承,尤其是偏航和变桨轴承国产可以供应,但(3MW以上)大兆瓦风机重要的主轴轴承主要依赖进口。
一个变桨轴承只要9.8万,而采购一个3.0MW风机的主轴轴承要50万+人民币。
瓦轴、新强联等头部企业的3-4MW轴承的国产替代才刚刚开始。
“卖出去一百台主轴,如果其中有一台坏了,这一百台就没有太多利润可言。所以不是很愿意做主轴。”
世界八大轴承厂商霸占中国50%+、全球70%+的份额,中国厂商不仅只能做中小轴承,而且只占20%。
国产主轴承厂商寥寥无几
风机兆瓦越来越大,国产风电轴承能不能跟上去?这个中国年销百亿的市场是不是要拱手让人?这也成了问题。
再进一步说,是中国在高端轴承制造需要的高精度机床、感应加热设备等领域还比较薄弱,限制了高端轴承的制造技术进步。
风电远远不止于风电,它是对中国整个上下游供应链(装备)制造业的一次全方位大考。
由于上下游供应链复杂,风电的国产替代情况是参差不齐的,对比光伏各环节产业规模占全球比重全部超过60%都可以“卡国外脖子”的水平,还有一定差距。
未来几年,风电领域“脱了裤子”裸泳的人会不会被淘汰出局?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无论是中国还是全球,无论是整机还是零部件,风电市场都进入了一个龙头加速集中(TOP 4市占率越来越高)的过程。
中/外整机TOP 4市占率
全球风机零部件TOP 5市占率
主轴轴承84%,齿轮箱86%
而对于整个中国的终极能源战略来说,风电产业加速国产化有着更为宏阔高远的意义。
尾声
风光互补,海陆并济
就在最近两天,国内第一个并网发电的风电平价示范项目——中核玉门黑崖子5万千瓦风电平价上网示范项目交出了一份漂亮的成绩单,发电小时数高达3800小时,运行一年来发电量达到1.9亿度,理论上满足10.6万个家庭全年用电量。
而像整机第二的远景能源利用最新技术,在三北地区的风电成本已经达到0.16元/度电,他们认为到2023 年,在中国三北高风速地区风电将实现成本一毛钱一度电。
2019年,全球(陆上)风电成本是5.3美分/度电,在可再生能源里,只有水电比它更低。
而全球海上风电成本也在快速地稳步下降。
为了实现规模效益,国内用大容量、长叶片、高塔架作为降低度电成本的主要手段。
单个风机的尺寸越来越大,装机容量也越来越大。
2018年国内新增的风车直径超过120米,比鸟巢的直线跑道还要长。
从商业利益来说,风机越大,不仅能卖越贵,而且毛利率还越高。
从发电角度来说,叶片更长,塔筒就得支得更高,在风切变高的地方,风速和发电量提升会非常明显。
叶片直径从116米增加到160米,发电量可提高一倍,降低 30%度电成本;
塔架高度从100米增加到140米,年平均风速将从5.0米/秒增加到5.53米/秒,机组的年等效满发小时数可从1991小时增加到2396小时。
今年7月,法国的工厂里诞生了全球第一支超过100米、达到107米长的风机叶片。而中国目前最长是91米。
但过大的风车是否能“扛得住”东南沿海台风等恶劣天气的影响?能不能达到甚至超过20年使用寿命稳定输出?都还有待检验。
就像盲目追求“风电装机量第一,超过光伏”一样,如果不顾当前国内的技术发展水平,地方上好大喜功,盲目追求“大”风车的发电量和经济效益,无视风车尺寸跟环境的适配程度,同样是不可取的。
风车的设备质量、智能化水平、运行维护水平、对风车状态数据的实时监测和故障预警等各个方面,都在考验着中国风电产业的“软实力”。
2020年9月,总书记在联合国大会提出,中国力争于2030年前实现二氧化碳排放达峰,努力争取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
2019年,中国消费了世界1/2的煤炭,“贡献”了全球近1/3的碳排放,占世界1/4的能源消耗。
中国工程院院士、华北电力大学原校长刘吉臻今年给中央部委递交了两份报告,提出“应对碳达峰、碳中和,风电、光伏、西电东送、氢能、储能等都是好招,但是海上风电才是最可能倚重的重招、实招,能解决好我们国家能源转型。”
大规模发展清洁能源,包括新能源汽车和新能源电力,降低化石能源消费,是题中之义。
怎么做到碳达峰、碳中和?不是求爷爷告奶奶不要烧煤了,改用又贵又不稳定的风电光伏,等着它像当年一样“宕机”脱网。
而是把风电光伏等清洁能源,做到比火电更便宜,而且同样稳定上网,让大家主动愿意用,这才是中国最愿意接受的挑战,也是我们必将攻克的目标。
2021年,中国的陆上风电就将迎来平价上网。
而预计到2024-2026年,即便是“最贵”的海上风电,也将在很多东南沿海省份做到平价上网,跟火电同台竞争。
中国,这个煤炭储量巨大但污染严重、石油高度依赖进口的国家,最有动力,也最有诚意去推动新能源转型的历史性跨越。
就像今年下半年,所有人见证了新能源汽车产业的快速回暖。
未来的5-10年,也将是中国新能源发电领域的关键转折。
今天,中国69%的电依旧是烧煤发出来的。单论风电光伏的总和,还不到全国发电量的10%。
但请注意另一个数字,2019年中国『新增』发电量,风电光伏合计占了26%。新发的电里每4度就有一度是风光发出的,而火电只占约三分之一。
从2015到2019,中国只用了4年时间,就把(非水电的)可再生能源用电占比从5%左右提到了近10%。
而预计到2050年,中国48%的电将是通过可再生能源发送出来的。
金风科技董事长武钢说:“中国有理由,也有条件能够把风电装机提高到20%左右。”
10月份的北京风能大会上,为了达到碳中和,400多家全球风电企业联合宣布:
十四五期间,中国风电保证年均新增装机50GW以上(2019年全球风电新增才60.4GW);
到 2030 年,中国风电累计装机量至少达到 800GW;
到2060 年,中国风电至少要达到3000GW。
3000GW什么概念?是30亿千瓦。
30亿千瓦 ×(保守按陆上风电一年发电时数)2000小时 =6万亿度电
而中国2019年全社会用电量是7.2万亿度电。
40年以后的中国风电这一项,就能至少满足今天全中国83%的用电需求。
有人说这是画大饼,那时候我孙子辈都满地爬了,会发生什么谁说了算?
但这就是中国政府和产业界的共识和决心。面对亟待解决的中国能源问题,这是全中国要奋力作答的一份终极试卷。
在世界范围内看,这并非痴人说梦。
今天的欧洲,每6度电里就有1度是风电;
丹麦每发2度就有1度是风电(48%);
德国50%的电都是清洁能源,而风电又占其中55%;
虽然中国风电目前只占全国发电量的5.5%,但接下来的十四五期间,年均新增50GW意味着,每年风电能多发1000亿度电(按2000小时计算)。
意味着接下来5年,中国风电每年多满足一座深圳的全年用电量(984亿度)。
而全球风电装机也将摆脱低迷徘徊,进入高增长快车道。
今天的中国,左手边有平价陆上风电大基地(储备超过100GW)+平价光伏+绕赤道1.2圈的特高压。
右手边,中国有东南沿海全面布局的海上风电。
中国将成为海上风电单体国家世界第一大国
左手右手两个“慢动作”,或许还能比你想象得更快一点。
从特朗普到拜登,当美国还在纠结到底是搞石油独立,还是该发展清洁能源的时候——
中国,这个始终秉持着“长期主义”的国家,正迈着风电发展35年来最为坚定的步伐,为世界谱写一曲清洁能源纵横捭阖的史诗画卷。
达坂城风电场今日之风貌
彩蛋
(某些企业营收中风电只占一部分,还有来自其他领域的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