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文学是最后一个堡垒——陈春成《音乐家》

大步走路 2024-12-24 11:10:06

近来听闻大学老师被学生由AI代写的论文所困,人工智能发展到今天,的确已经能写出及格线以上的文章,甚至可以创作小说、诗歌。可是,就像余华老师所说,它能写得看似完美,但本质还是平庸。

在我看来,文学创作大概没有完美可言,但却因人而异,其中充斥着人的灵感、通感、细微的知觉,以及想象的瑰丽。

这大概也是陈春成的《音乐家》会带给读者的感觉吧。

空山凝云颓不流

《音乐家》里有音乐家吗?从现实意义上来讲,并没有。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列宁格勒,正是乐曲、文学审查异常严格的时期。

在圣所工作了半辈子的古廖夫,他的工作内容就是审查即将发表的乐曲,这些乐曲必须在政治方面毫无瑕疵,而且绝对不会给人带来有害的意识联想,才能通过审查。

古廖夫有着异于常人的通感禀赋,能洞悉音乐带来的鲜明形象,但因为职责所限,他只能让那些没有政治瑕疵、没有害处,但也因此毫无个性的乐曲通过审核,拿到音乐厅和剧院公演,或出版乐谱。

尽管他能感受到天才之作无与伦比的光芒,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将这样的乐曲毙掉。

久而久之,他的神经越来越脆弱,终于晕倒在了办公桌前,并因此申请了提前退休。

退休以后,他靠出色的听力与严苛的工作习惯,成了列宁格勒顶尖的钟表匠,专门为几家店铺维修最难修的活计。

不过,在那个惊险的夜晚,为了救隔壁偷偷演奏违禁乐器萨克斯的青年瓦尔金,他冒险拿出许多年没动过的单簧管,吹奏了一段恰好飘荡在脑海中的乐句。

从此,那一段好似随口吹出的旋律,却在他心底荡漾不去。

随后的一日,一只飞鸟落在了古廖夫的窗前。他虽没有看清鸟的模样,却通过鸟的鸣叫认出来那是一只紫翅椋鸟。

相传,这种鸟是莫扎特的宠物,终其一生都在找自己的灰烬之歌。一旦它偶然唱出独属于自己的歌声,形体就会立即化为灰烬,而它的灵魂就会留存在那一段旋律里。这是童年时期的音乐老师给他和另一个学单簧管的孩子讲的故事。

就在古廖夫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他的门被敲响了。来访者正是当年的那个伙伴,比他更有音乐天分、单簧管吹得比他还要出色的穆辛。

穆辛知道古廖夫成了音乐专家,特意带来了自己的作品,想让他帮忙看一看。古廖夫一看之下,心中好似冰层开裂一般,他认出了这曲子的质地,正是前些年他总是会暗暗中意的作品。古廖夫想到正是自己磨灭了穆辛的音乐梦想,感到非常愧疚。

他告诉穆辛,他认为他写得很好,他非常喜欢。看着穆辛受宠若惊的模样,古廖夫有些于心不忍。

穆辛告诉他,这首作品是他最中意的单簧管五重奏,他打算搞一场小小的演奏会,而且他认为这就是自己的灰烬之歌。只要听它演奏一次,我就再也不奢求什么了。

古廖夫不相信这样的曲子可以拿到排演许可证,但穆辛兴致勃勃地邀请他去做观众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昆山玉碎凤凰叫

过了几天,一直心神不定的古廖夫打算出门透透气,却刚好遇到了穆辛正等在街对面的椴树下。

穆辛微笑着邀请他,咱们走吧,演奏会就在今晚。

古廖夫问不出乐曲是否过审,但也只能身不由己地跟着穆辛往城外走。

走在路上,古廖夫听穆辛介绍五重奏的乐手,发现这些名字全都属于逝者,那些都曾是他年轻时候热爱过的大师。古廖夫觉得,他见到的一定是穆辛的鬼魂,而穆辛组建了一支亡灵乐队。

直到不知不觉走到演奏之所。那里有小小的池塘,池水浊绿,灌木参差,石块平坦。

当穆辛凭空拿出乐谱以后,古廖夫终于联通被自己掩盖多年的记忆。

根本已经没有什么穆辛。倔强、愤怒又茫然的少年穆辛,很多年前已经死在狄康卡的水潭里,成年穆辛其实是古廖夫分裂出来的另外一个自己——那个梦想成为作曲家的自己。

作曲于年少的他而言,就像是证实自己存在的心流时刻。

大学期间的那次脑部负伤,引发了他更加强烈的通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反而让他的才思更加沛然。但严酷的文化环境令他不敢在纸上作曲,只敢在心里一边构思一边记忆。成为圣所的一员之后,他一边审核通过那些乏味合规的作品,一边在脑海中大胆谱写篇章。当他终于忍不住投递自己的作品时,他用了穆辛的名字。

敏锐细微的知觉,加上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将他的神经折磨得日益衰弱。渐渐的,他学会了控制自己,将人生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端——工作中、生活里,他谨小慎微、严肃苛刻;在心里作曲时,他是穆辛,天真、执拗、才华横溢。

四十岁时,他确认那些作品是非比寻常、无可替代的。

十年后,他的神经系统彻底崩溃,被圣所的同事送到了医院。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他是古廖夫,忘记了有关穆辛的一切。

他在郊外的水潭边想起这些记忆,想起正是那一晚他无意中吹出的那段自己所作的旋律,唤醒了遗失在记忆深处的作曲家穆辛。

这场盛大的、严密的演奏在幻想中进行,大提琴家、中提琴家、第一、第二小提琴家全是想象的产物,而单簧管由穆辛来演奏。

美不胜收的音乐为古廖夫复刻出故乡狄康卡的伊宁深水潭,他看到暗棕色的深水在青碧的潭水中摇荡,他闻得见浓郁的针叶林的味道……

可是对审查制度以及执法人员的恐惧,让这一切功亏一篑。

后来靠一首前奏曲在一群热爱音乐的年轻人之中寻回自信的古廖夫,与穆辛一同回到了家,锁起门来,完成了四个乐章的辉煌演奏,并最终在警员闯进房间之前化作飞灰消散于夜色之中。

热爱音乐的古廖夫,像紫翅椋鸟一样,身体化作了灰烬,灵魂融入了音乐。

芙蓉泣露香兰笑

当你要相信这个传奇故事的时候,翻回小说的开头,却会看到这样一段话。

1957年秋夜的细雨(若有若无但确实存在过的细雨)飘洒在我想象中的列宁格勒上空,雨丝随风横斜,潇潇而下,将那些灰色楼群的外墙洇成深灰,模糊了许多透着暖黄色灯光的窗口,接着洒向街道,在一柄虚构的伞上化作绵绵不绝的淅沥声。

若有若无但确实存在过?想象?虚构?

作者就像在跟读者玩一个游戏,一开始就言明了这是一个编织出来的故事。虽然确实存在过,但仅仅存在于作者的虚构之中,就像是古廖夫的单簧管五重奏,仅仅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

曹雪芹在红楼梦开篇也如此这般故弄玄虚一番,“甄士隐”去,“贾雨村”言,宝玉的来处是“大荒山无稽崖”。可是又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且在“太虚幻境”题曰“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谁又能说得清呢?

或许真有古廖夫这么个人,在他眼里曲谱会生长出海市蜃楼。他像苦修士一般过了大半辈子,却在心底埋藏着瑰丽奇崛的乐曲,而且在警员出现之前,他在自己的斗室之中完成了一场富丽堂皇的演出。

这场演出包括四个完整的乐章。

第一个乐章的引子,将古廖夫带回故乡的深水潭边,他潜入当年没有勇气跃入的潭水之中,游过令人恐惧的洞穴,靠着大提琴旋律的帮助,穿过了一条狭窄的甬道,来到随海水微微起伏的“鲸厅”。

柔缓的音乐在海底奏响,主题宽广而沉静,好似蓝鲸及鱼群自在遨游于海洋之中。

第二乐章在乌克兰草原深处的蕊珠宫里展开,乐手们变得犹如游尘般细小,没人看得见他们,也没人听得到演奏的乐曲。

这个乐章是小步舞曲,典雅欢欣、香气四溢、朦胧鲜活、光辉绚烂……

随着比蝴蝶振翅还要轻微的音乐,花苞缓缓绽放……

第三个乐章,乐手们转移到了月球背面一座未命名的环形山。

这个乐章充满了静穆与寥廓,孤寂、悲悯、节制而宏大,就像是一曲包含了宇宙万物的咏叹调。

第四个乐章,乐手们回到了古廖夫童年的雪花玻璃球里。

大提琴奏出摇篮曲的安详,小提琴像是甜美的灯光,在缤纷的乐句里,雪花飘落树梢,消失在莹白的梦境之中……

尾声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古廖夫就这样消失了。没有带走任何行李、财物,连房间里昏黄的灯都没有关。

唯有追捕古廖夫的库兹明心里一直有一星星放不下的心病,当他们冲进房间的时候,他隐约看见在古廖夫那张简陋的小床前,地板上方悬浮着许多像小蝌蚪似的小黑点,在空中萦回……

你觉得在一九五七年的列宁格勒,到底有没有这样的故事发生呢?

0 阅读: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