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老子传》余世存
我对周王室的礼遇还是很感激的，毕竟有了一个这么好的机缘去了解三代以上的历史。尽管常枞老师跟我讲过一些，尽管乡野的纯朴生活让我感受过一些，但我还是震惊于上古人类的幸福生活。
我意识到，古往今来的时间尺度，跟上下四方的空间尺度，是相对的。宇宙之间有那样一个时空转换的拐点。在那里，时间空间化，空间时间化了。事实上，我还发现了，这个拐点存在于任何时代。那就是完全没被污染过的空间，即最纯朴的乡野生活，保存着最远古时间的本性，保存着远古生活的样子。
要知道上古生活的本相，就去观察乡野人民的世界吧。不要用国人、都人、城里人的眼光打量他们，不要用现在时的思维去理解他们，不要可怜他们：以为他们愚昧、不幸，跟自己的生活世界一样勾心斗角。不是这样的。我在曲仁里生活过，知道城里人、国人的思维或生活是怎么一步步浸入、渗透、污染一个世外乐园的。
那确实是世外乐园。人们没有货币的观念，没有珍异的想法，人们只是在特定的时间里“日中为市”，赶集，交换生活所需。人们靠天吃饭，也把大部分的时间用来取悦天神；人们靠地居住，也把大部分的精神用来崇拜大地山川。除了必要的农忙时节，人们大部分都生活在祭拜礼祀的节日里，那些日子庄重、虔诚、全力以赴、激情、狂欢⋯⋯我想，在农耕时代之前，狩猎时代的人们更为专注，他们在取得了食物之后，就一门心思地祭祀天地。
我从典藏室的图书中看到那些远古传来的文字符号，经常长久地感叹无语。我像是触摸到了上古的脉搏、心跳和笑容。那些符号，在我看来，单纯、庄严、美丽无比。我想，先人们想过果腹、想过休眠，甚至公开地坦然地想过性交。是的，无爱的性交，但又是多么专注、虔诚的性爱。但他们大部分精力在想天地神灵，在为天地神灵服务、积累、贡献、生活。先人们没有想过自己人中的贤才，没有想过自己中间的王者，没有想过还有部落、国家、宗族需要奉献、牺牲。
当然，老子最终想到，那个时空变幻的拐点还是在人那里。无论是乡野之人，还是先民，其实还多是在黑暗之中生活，在不知不觉间生活，是具体的人感知并传递出时空的秩序、人生的经络，带领大家走出混沌并回向混沌，带领大家走向合众的欢乐并回向唯一的自由。
是的，是具体的人把时空给予了大家，他们就是时空、天地、大道的人格化身。那些先知先觉者有发现的欢乐和幸福，他们发明、发现了时间空间，他们是时间空间的拐点。要知道时间的长度、密度，要知道空间的广度，要知道文明，就去了解他们的心思吧。他们带动后知后觉者和不知不觉者，使后者有跟从有认同的欢乐和幸福。那些先知先觉就是一个乡、一个部族的大德、圣人，他们像太阳，给予了光和热，但他们更像月亮，照明了暗夜。是的，圣人是道路，他们如天地日月，如女性，如婴儿，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他们因此被后人长久地纪念。
世界需要这样的拐点。如果没有这样的拐点，世和界就分开了，时与空就分裂了，宇跟宙就分手了，人们浑浑噩噩，忘了何年何月。就像传说中的商纣王，做长夜之饮，而忘了岁月。先哲们就是这样的拐点，他们赋予了我们人类以世界。他们甚至担心人类忘记了时间，因此把节日给予了人类，担心人类忘记了空间，因此把东南西北的方位给予了人类，担心人类忘记了时空，而把自己、把道给予了人类。
我在大周的典藏室里观想天下，观想天地之道。由天地联想到好人、圣人，联想到那些经验一切又颐养天年的圣人。其实我们大家都应该如此，如果人要享受天然属于个人的权利，人就应该同意尽可能平和相处，生活不应为个人的力量和欲望所规定，而是要取决于全体的力量与意志。像叔向、子产那样的人不可能没有愤怒、私欲、卑劣，但如果说愤怒、私欲、卑劣也是个人的权利，那么他们就会跟外界陷入没完没了的争斗、仇恨，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尽管艰难，但他们在无愧身心之外，还成为天地间的精神，这才是天长地久的事业。我总结道：众所周知，天地是长久永远的。天地所以能长久存在，是因为它们不自私，因此，圣人将自己放在后边，不标榜自己的一己之知之得，反而能够真正先知先觉；他将生命置之度外、不与人争利，反而能保全生命，获得大利，因为他无私，所以能成全他的尊贵存在——这最大的私利。
天长地久。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我对大道的作用有了自己的理解。我想过，道是上下左右四面八方无所不在的，是古往今来无时不在的。当人们漠视它时，它看起来很渺小很无力；但一旦它反动起来，它的力量就是天地也将为之翻覆。三代以来，圣贤迭出，那些圣贤也是服从于道的。大禹，商代的伊尹、比干、箕子，西周共和年间的召公、西周的芮良夫、尹吉甫⋯⋯这些圣贤曾经多么弱势，多么为人轻视啊，但他们守住了世道人心。虽然其中的一些人也曾变异，一些人的结局不幸，但他们实践大道的精神给了这个世界长久的安慰。我发现，人身成道时的作用最为光华灿烂，但后来人们最多接近道而不能成全道，甚至一些人只是闻道了就满足了。
大道是普遍的，它无所不在。万物依赖它而生，道却不去主管万物，它培育万物成功，却不占有它们。道养育万物而不以为是其主宰，可以说道是渺小的；万物归附于道而不知道，可以说道是伟大的。所以圣人能成为伟大的人，因为他自始至终都不自大，也不去折腾所谓的大事，所以能成就大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