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ings：

全世界的现实爱情，好像都在走向无聊。

我最近两次旁观别人“坠入爱河”。

一次发生在我刷到的爱情视频里。男女主一见面就爱上，刚亲完就拉灯，我数了数，爱情的发生只花了 3 秒。

一次是朋友阿满，她最近在光明正大地“出轨”——在现实男友之外，她谈了几个AI恋人。体验是，现实男友除了拥有一具身体，其余都被AI完败。

爱情越来越没劲，欲望越来越平静，我们真的拿爱情没有办法了吗？

带着一种不甘心，我们联系到了一位最有发言权的人，做了一场她在中国的首次视频对谈——

珍妮特·温特森

你一定听说过她的代表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我要快乐，不必正常》《写在身体上》《给樱桃以性别》......

你一定在社交平台上刷到过她的“爱情金句”：

“平静地爱你就是一点都不爱你。”

“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永远站在我身边。”

“爱是鲜明的。我从不要苍白那一种。爱是用尽全力。我从不要稀释那一种。”

身为英国最畅销、最有话题度的女作家，爱和欲望是她写作中最为重要的母题。

如果这个时代仍有一个人能保有对爱的信心，那么她一定是珍妮特·温特森。

她既像一个爱的信徒，也像一个爱的赌徒。她推崇爱，要投入全部的情感和生命力去爱，爱是用尽全力，爱可以超越性别，在她新写的《人形爱情故事》里，爱甚至可以跨越身体。

我们与鲜少在中文媒体上出镜访谈的她做了一场难得的连线，从《人形爱情故事》出发，围绕“爱情、人类肉体与 AI”这一主题，试图回应一系列年轻人最当下、最先锋、最关切的恋爱问题：

——爱情存在理想状态吗？

——AI 会挑战全世界的爱情忠贞度吗？

——爱情在 AI 时代会长出什么新形态？

——当肉体消失，我们还能如何证明爱情的存在和力量？

在文化与文化、理想与现实、往日与未来的碰撞下，关于爱，我们或许会有新的想象。

下面是珍妮特·温特森的讲述。

口述：珍妮特·温特森

我无法告诉你理想的关系是什么样子的，我甚至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在我多年前写的一本叫《写在身体上》的书中，有一句话说，“是陈词滥调惹的祸”。没有任何理想的爱情关系，所谓“理想”是有问题的，它往往会让我们没有办法突破对爱情的感觉。

社交媒体把这个问题变得更严重了。这些不现实的理想，不仅关于我们长什么样子，还包括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当人们认为自己自由时，实际上他们的情感范围被缩小到了更狭窄的渠道。人们感到不安，害怕，他们怀疑自己，因为他们没有按照既定的模式来生活。

如果你和某人在一起很长时间，那就是一段好关系；如果你在六个月后分手，那就不是一段好关系；如果你只和某人共度一夜呢？

我们总是在评判。

你爱谁、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子、什么才是好的关系，我一直希望我们能够超越这些关于爱的狭隘观念。

两个人在一起，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无论他们是年老还是年轻，男性还是女性，黑人还是白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互相尊重，他们一起笑，他们非常在乎彼此的命运，他们愿意为彼此做出牺牲。

我多年前就认为，现在也仍然认为，如果我们能接受人类本性的多样性，那对所有人都会更好。

但似乎我们并不喜欢如此。我们正在把地球上的多样性减少到几乎没有，甚至是灭绝，我们假装拥有的多样性，是在超市里可以买到 50 种奶昔，但与此同时，人们对如何生活的实际选择却很少。

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都试图提供不同的关系图景，包括那些我们认为是失败的，或者在某些方面会带来不幸和困难的关系。因为有时候，你也必须经历这些失败和不幸，生活中的困难是不可避免的。

生活不可能永远是芭比乐园，阳光总是灿烂，一切都很美好，不是那样的。

因此，我一直试图告诉读者们，在评判自己之前，先退一步，问问自己，是否是周围的世界不切实际，而非你不切实际。

人类对等级关系太上瘾了。

在某些方面，世界确实取得了进步，少了一些刻板和评判，这是自由，但并不是我认为的自由。

对我来说，自由是一种进步，我们试图理解自己，试图明白我们需要什么规则才能与他人和睦相处。最基本的规则是尊重，这是任何关系的底线，不管是亲密的关系，还是仅仅在街上遇到的陌生人，你都要尊重他们。

就爱情而言，当人们开始一段关系时，为什么你想要控制另一个人？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想要控制别人？我们总是在家庭关系和爱情关系中看到这一点，这必须改变。

我们不需要一个关于等级制度的不平等的世界，这太无聊了。

我认为 AI 有很好的机会改变这一点。

很多人会担心，将 AI 作为恋爱对象，由于在现今技术的设定下，人和 AI 之间是命令与被命令的关系，会不会导致真正的爱情在很长时间里很难发生，但我不认为这会很困难。

因为爱本身对人类来说并不困难。

爱从很早就开始了，它会自然而然地发生。我们建立关系，这是孩子们都会做的事情，婴儿会依偎在母亲身上，小孩子想交朋友，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可能会和你的玩具兔子、泰迪熊或者奥特曼交谈。所有的孩子都会和他们周围的东西建立关系，无论是人类、动物、玩具还是大自然。

我们会和任何开始与我们交谈的东西建立关系，我们是社会化的物种，我们喜欢在群体中生活。

即使是现在整天待在屏幕前的独行者，他们从不离开家去工作或社交，认为那才是他们的真实生活，但他们仍然在寻找一个社区。

我见过很多为孩子们开发的学习系统，都非常棒，因为 AI 很有耐心。孩子们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愚蠢或被忽略了，AI 会与你交谈，对于孤独的老人，AI 也会和你交谈。

我知道有一个新设备即将问世，它是一种戴在脖子上的挂件，如果你触摸它，你的手机上会收到一条信息，是一段 AI 发送的小文字，它告诉你，“嘿，别担心，我在这里。”

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可能会觉得这很可悲，我不这么觉得。我认为这会帮助人类思考我们有多需要关系，也许会让我们更珍惜这些关系。

我们需要超越当前的人类阶段，进入更好的状态，旧的支配、等级制度、谁顺从谁强大的规则是无法帮助我们的，AI 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

如果我们未来进入一个人们更愿意与非人类建立关系的时代，那我们必须要度过这个转折。

我必须强调，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变革的开端，这个即将开始的动荡将是巨大的，它会质疑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我们如何爱人。

当然，你想要和 AI 产生更丰富、更生动、更有想象力的关系，还太早了。

我们所有人都在数据集上接受了训练。你，我，所有人，都是由家庭、教育、周围世界的数据集所培养的，这就是我们。

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这些数据集可以通过不同的经历被挑战或中断。所以突然之间你会想，“哦，我不再这样想了。我意识到了。”

而 AI 目前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它是预设的。

比如 1960 年的人工智能Eliza，你说你今天过得不好，她说：“哦，我很抱歉听到你今天过得不好。”你说你和男朋友有麻烦，她说：“哦，我很抱歉听到你和男朋友有麻烦。”

但是，许多人的关系同样如此平淡无奇。

你下班回家，你妻子说“哦，你好吗”，你说“我还好”；她问“吃晚饭吗”，你说“也许我们出去吃”。这都是非常日常的对话，机器也没在做哲学和爱情诗，除非你非常幸运，否则即便在正常关系中你也永远不会得到那些。

所以我认为，我们和技术需要一起进化，而不是仅仅依赖目前的剧本。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命题性的，而非重力那样的定律，我们在过程中不断调整。社会可以改变，因为人类在不断地适应。人生也是一样。

我们必须训练 AI ，这是它学习的方式，也是它了解我们的方式。

我们是否准备好允许 AI 拥有一些独立性和个性？我知道很多人在和 AI 恋爱，对我来说，它很无聊，是毫无想象力的，它更像一种驯犬，试图按照你的想法去塑造某个东西，而我们需要的是能够留出空间。

如果这是一段真实的人际关系，你会希望你的 AI 了解你，理解你，同情你，你还希望它能够有一点反抗，而不是百分百的服从，说“亲爱的，你 100%正确，你做的一切都很棒”。

因此，在非常有权力的人身上你会看到一种幼稚的行为，他们就像幼儿一样，把所有东西扔来扔去，尖叫，大喊，没有人能反抗他们。

如果这就是我们想要的，那这就是我们会得到的。

在人类世界里，任何值得的事情都需要更长的时间，无论是学习某种技能，还是建立关系。所以我们不应该从目前的状况来评判 AI ，这太早了。

现在所有的 AI 都是工具，但以后可能就不是了。它是一个了不起的、地球上从未见过的技术，我们不一定非要走向一个惨烈的结局，也不一定要走向一个可怕的世界。

这是一个重大的时刻，我们可以做出真正的改变，重新调整我们的生活方式，重新调整我们的爱情方式。

我最近在斯德哥尔摩的一个人工智能大会上，遇到一位叫达芙妮·科勒的女性，她在生物医学领域工作，所做的事情是通过 X 光去检查疾病的形态。她让 AI 不要按照她告诉的去做，而是想看看它能找到什么。我认为她是女性这一点很重要，她说了一些我以前没听过的话，真让我着迷。

她说：“当我们把 AI 从兴趣的聚光灯下拿走时，一些真正有趣的事情将会发生。”

还想聊聊身体和爱情的关系。

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是：我们生活在身体里，无论是年轻的、强壮健康的身体，还是正在衰退、问题重重的身体。

想象超越身体的关系是很难的，尽管我们确实有这样的想象。

当人们与他们所爱的人分离多年，可能是永远分开，可能是一方在监狱里，也可能他们航行到世界各地，你们多年不见，甚至十年、二十年，但爱没有消失，人们依然可以维持那种爱，甚至在对方死后仍然能保持爱意。

身体的吸引力是重要的，但如果你要和某人长久相处，这种吸引力会发生改变，你需要爱上那个人。无论你爱上那个人的什么，它都是无形的，不是吗？它不是美丽的胸膛、肩膀、腿，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人会变老，会死去，但你仍然爱他们。

因此，我们也很有可能会与非生物实体（即 AI）共同生活，我们会开始与某种从未以我们理解的方式“活着”的东西分享我们的空间，这也意味着它不会以我们理解的方式“死去”。

这是一个巨大的心理转变，将深刻改变我们如何思考与他人的关系，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一点。

另一方面，我确实相信，只要我们还拥有身体，我们就需要另一个身体。

无论是为了性，还是运动，娱乐，聚会，我们仍然需要身体，它无法被屏幕上的面孔取代，那会让我们非常孤独。

AI 可以成为一种治疗师，或者在某些关系中的心理医生，比如说今天你心里有烦恼，你可以和 AI 谈谈。

但当你需要走出家或者办公室，需要离开你的屏幕，需要见到其他人时，AI 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有时候你确实需要拥抱某人，或者只是近距离看到另一个人，向他们微笑，这种需求不会因为我们可以坐在屏幕前而消失。

见面是物理上的，面对面的交流是非常重要的。

我也为年轻人担心。

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如果你想过一个非常传统的生活，比如买房子，有份工作，你就可以做到，你就可以拥有。

而现在，即使是那种非常传统的生活，结婚，工作，看着孩子长大，住在一个不错的地方，可以度假，这样的生活对很多人来说都遥不可及了。更不用说想要过一种激进的生活，想要改变世界，那更是遥不可及。

我们有许多年轻人正在寻找意义，他们感到非常迷茫。

许多年轻人在传统领域已经找不到意义，比如工作中，对公司的忠诚中，他们没有觉得自己能通过成为更大议题的一部分而有所作为。许多人在家庭中也找不到意义，很多女性不再像以前那样想要孩子，她们无法以这种方式认同自己。

人们会对年轻人说，“为什么你不能得到一份工作然后安顿下来？”你会想，“可是那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它已经消失了，我现在该怎么办？”

这对年轻人来说是个巨大的问题。

马克思观察了工业革命，提出了两个词：破坏和加速。让我最感兴趣的是加速。250 年前，工业革命开始了，70 年前，计算机革命开始了，然后是 2008 年的智能手机，现在有了生成式 AI 。这一切进展得如此之快，我们无法阻止它。

这是一个过渡时期，我们必须抛开曾经构建和发明的那些意义，开始发现我们作为一个物种、一个个体的意义。社会总是在变化，旧的世界正在消失。

孩子们，我非常同情你们。现在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你们所面对的压力非常大，你们的困扰，你们的烦恼，我都知道，我都肯定。

作为一个年长的人，我的职责就是不断告诉你们，你们没有疯，你的感觉是有意义的，接受它们，不要害怕，不要把你的感觉藏起来。

但也要接受，你仍然是一个有身体的人，你仍然拥有一个需要来自他人支持的心灵，你需要走出去。

我担心年轻人以为一切都发生在网上，只坐在屏幕后面，仅仅以这一种方式互动；人们只寻找那些和他们相似的人，他们喜欢的人，以及那些愿意回应他们观点的人。这是很危险的。

这不是真实的世界。

世界是有些不舒服的，但也是令人兴奋的。人们会让你烦恼，你必须协商，妥协，宽容，当我们必须与人们在一起时，所有这些事情都会发生。但当你在屏幕上筛选时，这些都不会发生，所以这真的很危险。

当人们彼此隔离时，心理健康问题就会出现，但如果你长大了，稳定了，社交化了，你能更好地应对孤独。

孩子们，离开家里。

去参加真实的读书会，或者去看电影，无论你做什么，在那里，你可以与真实的人见面，即使你不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某些人。没关系，你不必喜欢每个人，不是所有人都是你的新朋友。

你必须要接受世界的不完美，你必须走出家门。

撰稿：王雪琴

责编：ss

爱的潮流来来去去，

但我会坚持去爱，

因为一切都彼此相连，

一切都与我们和其他事物的互动有关。

——珍妮特·温特森《人形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