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医院走廊的窗边,听着隔壁输液室的滴答声,心里一阵阵发慌。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孔,让人喘不过气来。楼下传来父亲和大哥压低声音的争吵,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焦虑不安的语气却清晰地传进耳朵。
“妈,我去接药,您先歇会。”我转过身,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她原本圆润的脸颊如今凹陷下去,皮肤蜡黄,眼窝深陷,哪还有半点往日的精气神。
母亲冲我摆摆手:“不用管我,你去忙你的。”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倒了杯温水,扶母亲起来喝了几口。她的后背瘦得只剩下骨头,摸上去硌手,这让我心里一阵酸涩。
“小雨,下楼买点水果去。”父亲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脸色阴沉。
我知道他是在支开我,但还是起身往外走。刚走到楼梯拐角,就听见大哥急促的声音:“爸,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那些人天天堵在店门口,我连门都不敢出!”
“你当初非要做那个工程,我和你妈劝你多少次?现在好了,亏空200万,连本带利越滚越多,你让我们这些当父母的怎么办?”
“爸,我知道错了,可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您看这样成不?把妈名下那套房子卖了,好歹能还上一大半……”
我再也听不下去,冲下楼梯:“大哥!你疯了吧?那是妈的养老房!当初要不是妈东挪西借,咱家能有今天?”
父亲见我听到了,脸色更难看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
“我怎么就不能管了?那房子是妈的心血,您们凭什么要卖?”我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哥生意失败,也不能拿妈的房子去填这个窟窿啊!”
“你懂什么?”父亲低吼一声,“你哥要是还不上钱,怕是连命都没了!”
我咬着嘴唇说:“那也不能卖妈的房子!当初您总说要给妈一个安稳的晚年,这就是您说的安稳?”
父亲被我顶得说不出话,转身上了楼。大哥瘫坐在楼梯上,双手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看着大哥这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他从小就要强,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说要让家里过上好日子。可是这些年,他总想着一口吃成胖子,做生意也是急功近利,这不就出事了么。
回到病房,母亲还在输液。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虚弱地问:“你爸和你哥在说什么?”
我强忍着泪水,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工地上的事。”
母亲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更加清晰可见。这些皱纹里,刻着多少艰辛岁月啊。
晚上,我留在医院照顾母亲。父亲说要回家拿换洗衣服,临走时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是想去找房产证,心里一阵发紧。
等父亲走后,我给住在隔壁小区的王婶打了个电话。王婶是我们的老邻居,跟母亲相识二十多年了。
“王婶,我想去看看咱们老房子,您那还有钥匙吗?”
“有啊,你等着,我这就给你送来。”王婶很快就来了医院,递给我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你妈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住院了?”
我简单说了母亲的病情,王婶连连叹气:“你妈啊,是个苦命人。当年你爸走的时候,就她一个人扛着这个家,把你们仨拉扯大。那些年,我可没少看她大半夜的还在做手工活……”
我一怔:“我爸走的时候?王婶,您说什么呢?”
王婶也愣住了:“你不知道啊?那年你爸借了高利贷去做生意,赔得一塌糊涂,就跑了,留下你妈一个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那时候我才11岁,只记得父亲说去外地打工。
“您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婶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那都是17年前的事了。你爸跟人借了20万,说是做生意。结果没几个月就赔光了,那些人天天来要账,闹得整条街都知道。后来你爸不知道躲哪去了,你妈一个人哭了好几天……”
我突然想起来,那段时间母亲总是红着眼睛,晚上我听见她在房间里抽泣。大哥初中没念完就出去打工,说是要补贴家用。
“那20万后来怎么还的?”
“还能怎么还?你妈白天在纺织厂上班,晚上接人家的手工活,一针一线做到半夜。后来听说她把自己的金项链、戒指都当了。那时候你们家连顿像样的肉都舍不得吃,就她一个人咬牙硬撑……”
我的眼泪”唰”地流下来。怪不得那些年,不管过年过节,母亲总是舍不得买件新衣服,说自己不爱穿新的。
“你妈是个有本事的,后来慢慢把债还清了,还靠着自己的积蓄买了那套房子。那时候房子才两三万一平米,你妈一次性付的首付,每个月还供着房贷……”
我擦了擦眼泪:“那我爸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好像是三年后吧,你妈都把房子快供一半了。他回来二话不说,就在家住下了。你妈心软,也没跟他计较,该干嘛干嘛。”
听完王婶的话,我心里翻江倒海。原来这些年,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在外打工养家,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告别王婶,我打车去了老房子。这是一套80平米的两居室,虽然位置不算好,但胜在采光通风都不错。记得母亲常说:“这房子朝南,冬天暖和。”
钥匙打开锈迹斑斑的锁,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房子已经半年没人住了,家具上都蒙了一层灰。我站在客厅中间,望着墙上那张全家福,那是五年前照的,母亲站在中间,笑得那么温暖。
我决定把房间好好收拾一遍。翻出母亲的旧衣柜时,发现最里面有个暗格。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开,里面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
打开一看,是一叠发黄的纸张。最上面是一张借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借到张月娥现金20万元整,限期一年内还清,若到期未还,以楼下店面房产抵押。落款是父亲的名字:李国强。
我仔细看了看日期,正是17年前。借条下面还压着一本存折,是母亲的,里面记录着每月还款的明细。那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艰辛?
我把这些东西拍了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回到医院时,天已经黑了。母亲还在睡,父亲坐在病床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是那本房产证。
“爸,您要干什么?”我冷冷地问。
父亲被我的语气吓了一跳:“你这孩子,怎么跟爸说话呢?”
“我问您,17年前的事,您还记得吗?”
父亲的脸色突然变了:“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掏出手机,把借条的照片放在他面前:“这是您的字迹吧?当年您借了妈20万,一走了之,让妈一个人还债,您良心不会痛吗?” 父亲一看那张借条,身子晃了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颤抖着手指着借条:“这、这你从哪找到的?”
“从老房子里找到的。”我强忍着怒气,“您知道妈是怎么还清这20万的吗?她白天上班,晚上做手工,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您倒好,一走了之,把这烂摊子都留给她!”
“我……”父亲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现在您又想卖掉妈的房子?这房子可是她一分一厘攒下来的!您有什么资格?”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病床上传来一声轻咳。我和父亲都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我们。
“小雨,别说了……”母亲虚弱地说。
我跑到床边,握住母亲的手:“妈,您别护着他!这些年您受得苦还不够吗?”
母亲摇摇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怎么能过去?您看他现在又想卖房子,给大哥还债!”
母亲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卖房子?”
父亲低着头,一声不吭。这时大哥也进来了,看见我们的样子,愣在门口。
“建军,过来。”母亲招招手。
大哥走到床边,扑通一声跪下:“妈,对不起……”
“你欠了多少钱?”母亲问。
“两、两百万……”
“你爸要卖房子给你还债?”
大哥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只是低声抽泣。
母亲叹了口气:“那房子是我的心血,不能卖。”
“可是妈,那些人……”
“房子不能卖,但我可以帮你想办法。”母亲示意我扶她坐起来,“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钱,存折在家里蓝色盒子里,大概有60万。剩下的,我和你王叔说说,看能不能借点。”
我又气又心疼:“妈,您的养老钱……”
“傻丫头,他再不济,也是我儿子啊。”母亲拍拍我的手,“再说了,我这病啊,可能……”
“妈!”我和大哥同时叫出声。
“别说傻话!”父亲也急了。
母亲看着父亲:“老李,你也别想着卖房子。那房子是我的血汗钱,以后是小雨的。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帮着想办法,别总想着歪门邪道。”
父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月娥,这些年,我对不起你……”
母亲摆摆手:“都过去了。只是你得记住,我不是那个任你拿捏的张月娥了。这房子,说什么也不能动!”
大哥抹着眼泪说:“妈,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卖房子的。我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去工地搬砖,总能还上的。”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给母亲清瘦的脸庞镀上一层银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伤害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也会在某个瞬间重新鲜活起来。
但我的母亲,她永远都是那个刚强的女人。她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撑起了一个家,也守住了自己的尊严。
后来,大哥真的去了工地,从最底层的小工做起。父亲也改了性子,每天按时送饭,照顾母亲。至于那张17年前的借条,我一直保存着,它提醒着我:有些东西,不能靠掠夺得来,只能靠双手去赚取。
看着病床上的母亲,我多希望她能好起来,能看到这个家重新和睦,能看到她用血汗换来的房子,永远属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