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母亲家的储物间里,手里攥着那把老旧的高粱秸秆扫帚。扫帚头已经歪了,捆扎的铁丝也锈迹斑斑,可母亲就是舍不得扔。
“雨萱,你别动那把扫帚。”母亲李春花从厨房探出头来,用她那带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声调喊道,“那是你外婆编的。”
提起外婆,我的心头一酸。三个月前,外婆走的时候,我们都在山东老家。外婆躺在老屋的炕上,眼睛望着挂满剥玉米的房梁,嘴里不住地念叨:“春花啊,那把扫帚可不能扔,是我在雨萱出生那年给你编的。”
母亲坐在炕边,一边抹眼泪一边应着:“娘,我知道。这么多年我都留着呢。”
外婆王秀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编草绳能手。村里谁家要编个簸箕、筲箕,都爱找她帮忙。她编东西特别讲究,总要先把高粱秸秆泡在水里,等它软了再晾干,这样编出来的东西结实又好看。
“你外婆编的东西,村里没人能比。”母亲总这么说。她站在储物间门口,看着我手里的扫帚,“那年头,村里人都说,秀兰编的扫帚,用上三年都不会散。”
储物间里堆满了杂物,墙角立着塑料扫帚,唯独这把高粱秸秆的格外显眼。扫帚把上还能看见那个久远的记号:“春花1995”。
“这字是你外婆让你舅舅写的。”母亲在我身边蹲下,手指轻轻抚过那几个字,“那会儿我怀着你,你外婆说啊,这把扫帚跟着你妈过日子,保准儿扫得出好运气。”
我仔细看着这把陈旧的扫帚。秸秆已经发黄,但编织的纹路依然清晰。能看出来,编扫帚的人很用心,连捆扎的地方都整整齐齐的。
母亲说,她嫁到东北那年,外婆给她塞了一大包自己编的东西。有扫帚、簸箕、筲箕,还有几个装粮食用的筐。父亲李德志打趣说,光这些家什就够用十年的。
“可不是么,这不是用了这么些年。”母亲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你外婆每回来东北,都得带点她编的东西。后来火车上不让带这些了,她就寄,邮费比东西都贵。”
我记得小时候,每逢扫院子,母亲总用这把扫帚。那时候院子是土地面,下雨后晒干,地上会起一层细细的土粒。母亲拿着扫帚,一下一下,扫出一条条整齐的纹路。
“你外婆编扫帚,从来不用别人挑剩下的秸秆。”母亲说着,眼神有些恍惚,“她总是一早起来,去地里挑最直最粗的。秸秆要晒得黄黄的,用手一掐,里头是白的才好。”
母亲说起这些,脸上就有了光彩。她是家里闺女最多的,上头三个姐姐,下头还有个妹妹。可外婆最疼她,因为她最爱跟在外婆身后学手艺。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你外婆的手艺要传给我。”母亲抹了抹眼角,“可我嫁到东北来了,这手艺就断在我这儿了。”
储物间里有一个旧木箱,母亲从里面翻出一捆发黄的高粱秸秆。这是外婆最后一次来东北时带的,说是特意挑的好秸秆,让母亲也试试编。可这一捆秸秆就这么放着,都快十年了。
“娘,咱们试试吧。”我说。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她把秸秆拿到院子里,用温水泡着。她说,这是外婆教的,秸秆不泡软了不中用。
那个下午,我和母亲坐在院子里,学着外婆的样子编扫帚。母亲的手笨拙,我的更是不成样子。编了半天,才勉强编出个扫帚头,歪歪扭扭的。
“你外婆要是看见,非得说咱俩笨死了。”母亲说着说着就笑了,可眼泪却掉了下来,“她最爱说,编东西要用心,心诚了,东西才结实。”
天快黑的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看见院子里的情形,也红了眼眶。他说:“你外婆头一回来咱家,就说要教你妈编扫帚。可你妈那会儿刚来东北,什么都新鲜,把这事儿给忘了。”
那把歪歪扭扭的新扫帚,母亲舍不得用,把它立在外婆那把旧扫帚旁边。她说:“放着就放着吧,也是个念想。”
我看着这两把扫帚,想起外婆临终前的叮嘱。她说的不只是一把扫帚,更是一份割舍不断的乡愁,一段跨越千里的母女情。
如今的年轻人,很少有人会用高粱秸秆编扫帚了。大家都用塑料扫帚,结实,好看,也耐用。可那些老物件里,沉淀的是一代人的记忆。
这两把扫帚还在母亲家的储物间里。一把是外婆的心血,一把是我和母亲的念想。它们静静地立在角落里,就像两位守望者,守着这些渐行渐远的记忆。
在这个冬天,我时常想起外婆。想起她蹲在村头编扫帚的样子,想起她笑眯眯地把新编的扫帚递给母亲时的表情。那些画面,就像老照片一样,泛着淡淡的黄。
有时候我在想,这把扫帚究竟承载了多少远嫁女儿的思念?这些老物件又留下了多少代人的乡愁?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我们还能为下一代留下些什么?
那把旧扫帚依然立在角落,默默地见证着时光流逝。也许有一天,它真的会朽烂。但是那些藏在秸秆缝隙里的故事,那些跨越千里的牵挂,永远都不会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