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高二集体春游的时候，我知晓了姜珉瑶的父亲便是轰动全国的杀人犯，
那天阳光很好，万物勃发。
站在山顶上放眼望去，满目尽是碧波，微风吹过天边的云朵不断舒卷。
姜珉瑶坐在我的身边，脸上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低声开口道：
“明昊，你知道吗？
我的爸爸今天要死了。”
她预言着自己父亲的死亡，却平静的如同远处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
握着果汁的手顿了顿，我转头看向了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是个杀人犯，他该死的。”
两行热泪无声地从她的脸颊滑落，可脸上却依旧是那个僵硬的笑容。
我的脑海里瞬间回忆起了两年前那桩沸沸扬扬的无差别凶杀案，残忍的凶手在繁华的商业街一连夺走了五条鲜活的生命。
甚至还有一个六岁的男孩。
经过两年漫长的等待，凶手似乎是在今日伏法了。
我神色猛然一变，眼底闪过了一丝惊恐，媒体上凶手那张可怖的脸立时便与眼前明艳的女孩重叠在了一起。
“很可怕吧！”
姜珉瑶觉察到我眼底的变化，早有预料般地叹了口气，带着自嘲的声音悠悠地响起。
“所以，你最好是不要靠近我！
凡是和我沾上关系的人都会变得不幸……”
我没有开口，因为彼时的我只有十六岁。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突然被告知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半年的同学父亲是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
瞬间的震惊已经无法让我失去了思考的理智，在将那罐果汁放在她的身旁后，我起身慢慢地离开了她的身旁。
同学们的嬉笑声飘散在草坪上，伴着明媚的阳光一同涌入我的耳中。
我回头看了眼坐在声音尽头的姜珉瑶，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像是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裂痕，突兀而又倔强。
2
姜珉瑶是在高一下半学期转来的。
她低着头，跟在班主任身后，将本该背着的双肩包提在手中。
看着黑板上工工整整写下的名字，我在心里轻声默念：
珉瑶！
班主任笑着让解释名字的含义，她怯生生地开口，告诉大家那是美玉的意思。
她的容貌并不算出众，却有股温润自雅的气质，倒与名字极为贴切。
而我俩之间的交集从她初来那日便开始了。
将统计校服尺寸的报表放到她的桌上后，我朝着她笑了笑，告诉她我叫李明昊。
“你将统计表填好，明天记得交给我。
学校里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找我。”
我客套地拉近着与她的关系，她却并没有抬头，只是盯着桌面，低低地回了句，谢谢。
可到了放学的时候，她却提着书包，站到我的座旁，声若细蚊。
“你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吗？”
她的眼神中带着些小心翼翼，那种置身于尘埃中的卑微将她裹挟，让人生怜。
我点了点头，便与她一起待到教室内再无旁人。
“那个！”
她提高了几分音量，将捏在怀中的统计表拿了出来。
摆在我眼前的那张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角的统计表，却是空无一字。
我是个富有同理心的人，看着她的模样，我并没有开口，而是继续抱着书包坐在那里，甚至将目光都移开了几分。
“学校里的校服，可以不用订吗？”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她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每天都有固定的检查，不定的话……”
我顿了顿，看着她已经变得红润的脸颊，重新开口道：
“我帮你问一下班主任，或许可以。”
“不要问！”
第一次，我听清了她的嗓音。
她有些着急地拿过那张表，然后向我鞠了一躬，轻道了声谢谢，便转身朝着教室外走去。
“我明天早上把表交给你。”
走到教室门口的她停在那里补充了一句，没有转身。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意识到这个新同学经济的窘迫或许远超我的想象，却也明白自尊心于她而言的谨小慎微。
于是，当第二天她将表交给我的时候，我也轻声告诉她，放学的时候等我一下。
我将一个塑料袋放到了她的桌前，然后脸上装出两分为难地开口道：
“我姐姐今年刚毕业，她新定的校服没有穿过。
我妈非要让我拿去穿，可实在是有点小。
你帮我个忙，这套校服你拿去穿，我可实在不想听我妈唠叨了。”
我顿了顿，继续苦笑道：
“你就当是帮我了，千万别告诉其他人，我妈也是咱学校的老师，要是让她知道，我又得挨骂了。”
她看着我，微微张嘴，但却没有说出一句话，过了许久，她才点了点头。
我笑了笑，转身将要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谢谢！”
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对我说谢谢的女孩父亲是杀人犯。
而我的爸爸一直在为这个杀人犯当辩护律师。
3
春游结束回来后，我的心里无端的对珉瑶生出了芥蒂。
我清晰地记着在她父亲受审的那天，看着身为律师的爸爸出现在辩护人的位置时，我内心愤怒与不解。
“法律是为了维护正义。”
这是父亲常对我说的话，也是我一直奉为圭臬的真理。
于是，当看着自己从小敬爱的正义使者出现在现场，锲而不舍地为本就该受到惩罚的罪犯辩护时，我的内心开始动摇。
与内心开始动摇的我不同，受害者的家属们在法院门口为爸爸准备了一份“大礼”。
除了各种各样的垃圾外，甚至还有准备好的一袋屎尿。
当爸爸站在聚光灯下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那些家属们红着脸朝着父亲扔出来手中的各色垃圾。
他狼狈的模样被现场的记者们清晰地记录了下来，可却没有人去指责那些家属。
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第一时间将大声呼喊的家属们拖离了现场，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们看爸爸的眼神带着本该如此的笃定。
于是，当母亲一边安慰着父亲，一边替父亲收拾污秽衣物的时候，我站在一旁认真开口道：
“爸，我觉得你这是活该。”
母亲轻拍了一下我的脑袋，皱着眉头骂了我一句。
“为一个杀人犯辩护，让他减轻刑罚，这就是你告诉我的法律应该维护的正义？”
看着一向能言善辩的爸爸并没有反驳，我变本加厉地开口道：
“要是倒在血泊里的是我，你还会心平气和地坐在法庭上，为那个杀人恶魔辩护吗？”
我的话音刚落，母亲便朝着我的脸上轻轻地抽了一巴掌。
她的眼眶几乎是眨眼间变得微红，声音急切地开口道：
“不许胡说。”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走回来自己的屋子。
可当我真的面对珉瑶时，却没有办法像当年那样理直气壮，甚至于当这个消息在学校肆意传播的时候，我也只能一言不发。
她成了别人眼中的异类，所有人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甚至就连老师们看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厌恶。
同学们目光古怪地打量着她，然后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小声议论着。
“听说了嘛！她爸是杀人犯，上周刚被枪决那个。”
“就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杀人事件，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吓人。”
“你看她那阴嗖嗖的样子，还真像是杀人犯的女儿。”
……
同学们的议论像是一柄柄的利刃，让原本就受伤的她更加体无完肤，我看着生出风暴中心的珉瑶，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4
她在学校里活成了一个影子，躲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艰难地穿梭在流言蜚语之中。
“听说了吗？姜珉瑶他爸是杀人犯，上周刚刚被枪毙。”
收拾着书包的时候，好友郭瑎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说明昊，你可是咱班上和她走的最近的人了。
我可告诉你，理她远点，你看她每天的样子，阴沉沉的。”
我心烦意乱地皱了皱眉，几乎是下意识的反驳道：
“那也是她爸，和她有什么关系？
又不是她犯的罪，难道还要让她承受社会的谴责？”
“哎！你这话我可不同意了。”
郭瑎来了兴致，继续开口道：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你能不比我清楚。
再者说了，她要是没有一点事过得舒舒服服，那让那些失去亲人的受害者怎么办？
犯罪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有社会成本和家庭成本的。”
听着郭瑎的辩驳我愣住了，因为我清晰地记着自己也曾经将这样的论调抛给了父亲，只不过……
“为什么？”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从教室后门走进来的珉瑶站在那里，满眼都是愤怒。
我曾从她的眼中见过担心、害怕、难过、感激……
可从来没有见她有过怒意，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不配生气的。
我僵在了原地，下意识地看向了郭瑎，可惜他刚走出教室，估计在门口等我。
目光复又落在了珉瑶的身上，仅仅只是一周的时间，原本就清瘦的她更加憔悴。
“珉瑶，你，你没事吧？”
我有些结巴地开口，却被她如利刃一样的目光逼得退不可退。
“为什么要把我爸的事情告诉别人？”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我愣了神，反应过来后立马辩解道：
“不是我，我没有告诉别人。”
“哼！”
她冷哼一声，眼神里露出一丝鄙夷。
“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不是你？
还能有谁？”
她的质问让我瞬间哑口，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现在我成了别人眼中带着瘟疫的老鼠，你满意了？
我爸是杀人了，他是该死，可我就应该跟着他一起陪葬吗？”
许是觉得我作做贼心虚，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些日子里将她裹挟着喘不过气的流言仿佛让她撕开了一个口子，朝着我扑面而来。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教室门口的郭瑎闪身走了进来。
与我的小心翼翼与不知所措不同，他的脸上满是鄙夷的目光。
他盯着此刻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的珉瑶，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讥讽。
“你不要冤枉明昊，关于你的消息，网络上的人肉搜索可不少，你的家庭住址和学校早被挂在网上了。”
“郭瑎！”
我皱了皱眉，开口提醒了他一下，谁知道这小子却更来劲了。
“我还就告诉你，不仅像你爸这种杀人犯人人唾弃，你这种在杀人犯教育下长大的人同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