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家宴,我弹了先皇后最擅长的羽衣曲。
十岁的太子在宴席上用酒水将我淋成了落汤鸡。
他看着我狼狈的模样,冷漠又薄情的模样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
“别以为你弹出母后的曲子,就能替代母后的位置。”
“待我继承皇位,一定第一时间把你赶出皇宫。”
众人的嘲笑扎进耳朵,刺鼻的酒水渗进眼睛。
看着这个我视若己出的小太子。
我只觉得心中的愤怒与悲伤逐渐被失望取代。
“不劳太子费心,皇宫,我自己能离开。”
1
清冷的月色和陆行舟冰冷的目光一同照在我身上时,我打了个冷战。
小小的人冷脸望着我,下一秒,黏腻刺鼻的液体就瞬间从我的头顶倾泻而下。
一阵风吹过,我原本不算厚的衣裳被酒水浸透。
周遭的嘲笑声声入耳,我被用力推了一下,没有站稳跌坐在地。
随后,稚嫩又无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别以为你弹出母后的曲子,就能代替母后的位置。”
陆行舟说着,又在我头上泼了一壶酒。
刺鼻的酒水渗进双眼,他将酒杯砸向我的额头。
“待我继承皇位,一定第一时间把你赶出皇宫。”
众人的议论声在耳边响起。
他们笑我苦心经营五年,不过是宫中的一个玩物。
他们笑我不自量力,刚刚弹了先皇后最擅长的曲子。
可这首曲子,分明是坐在高台上的皇帝钦点我去弹的。
擦了擦脸上的酒水和血水,我从睫毛的缝隙中望向陆铮。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手上轻轻把弄着一串翠玉珠。
他没有笑我,可他是皇帝。
若他不想让我出丑,今日的情形就不可能出现。
说到底,这个中秋家宴不过是他们父子俩为了羞辱我专门设下的鸿门宴。
陆行舟的嘲笑和戏弄还没有结束。
他看了看我湿透的衣裳,勾起嘴角戏谑地居高临下。
“要是不想滚出皇宫,就现在站起来给大家跳支舞,本太子就勉强原谅你。”
他和陆铮长得很像,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恍惚到分不清是谁在对我说话。
进宫五年,我对陆铮事事顺从,对陆行舟视若己出。
可惜有些人生来便没有心,怎么都捂不热。
那些愤怒与痛苦渐渐被失望取代。
我轻哼一声,对着面前的两人行了个礼。
“不劳太子费心,皇宫,我自己能离开。”
2
做女奴的时候,我因与逝去的皇后有三分相似被免了死罪。
自那以后,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过是个没名没分,苟活在宫中的替身。
为了活命,我处处小心,事事谨慎。
只求陆家两父子看在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我个安身立命之地。
可人心是肉长的,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过久了,我也觉得没意思。
家宴上我的回答引起了陆行舟的暴怒。
他将我的肺腑之言看作挑衅,一脚踹了过来。
这孩子从小习武,力气又大。
我一下子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已经被送回了住处。
陆铮没有给我位份和宫殿。
我住的地方是先皇后最喜欢的戏台改的。
虽说简陋,伺候的人也不多,但胜在清净。
而且这里有一株丁香树,初春时会开满紫色的花,我很喜欢。
只是现在花落叶落,看着有些凄凉。
“丁姑娘,皇上来了。”
我撑着胀痛的头起身,眼中撞进陆铮的脸。
他见到我,挑了挑眉,随后将报信的平安摒退。
再然后,他便大步向前,扯开了我的衣衫。
其实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我进宫的时候被喂了大量的红花,不仅身子落下了病根,还终身不能生育。
这一切只是为了方便陆铮将我当做泄欲工具。
无论我身体好坏,只要他想,我就没得选。
被折腾了半天,我的身子仿佛要散架了一般。
陆铮恢复了理智,望向我的眼神已无动情时的遣倦,而是多了几分嫌恶。
“舟儿被你气的不轻,一会儿你去找他赔个不是。”
我点点头,起身伺候他穿衣。
我昏迷了一天,今日是先皇后的忌日,他一会儿要去祭奠。
想着他屋中的画像,我尽可能压低头,让自己看上去与先皇后更相似一些。
“奴婢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他看看我,心情似乎不错。
“说。”
“奴婢想出宫。”
3
我话音刚落,就被对方掐住了脖子。
陆铮似乎被我的话刺激到,整个人都暴怒地张牙舞爪。
他将我摁在桌上,那些盘子杯子散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丁香,你是不是忘了当年为什么能活命?”
我想张嘴辩解,却因为窒息说不出话,只能尽力摇摇头。
平安听见屋里的动静,连滚带爬地跪过来,晃着陆铮的脚求他开恩。
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松开了手。
随后,将我一下甩到了地上。
鲜血和疼痛一起向我袭来,我蜷缩在地上,伸出手抓住他的裤脚。
“皇上……求您……求您开恩……”
我看着他暴怒的脸,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了之,不会比现在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更好了。
早知会过这种日子,我当年还不如死在流放的路上。
陆铮死死地盯着我,眉头紧锁。
随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抬脚勾住我的下巴。
“先前是舟儿做的太过,你养好身子再去道歉。丁香,认清自己的身份,别挑战朕的底线。”
我还想再说什么,可刚才那一脚似乎伤到了哪儿,一张嘴就吐了口血出来。
平安吓得眼中含泪,他过来扶着我,一个劲儿地给皇上磕头,磕的额头都破了。
陆铮见状,又看了看天色,不再说话,挥袖离开。
他在先皇后薨逝时发了愿,每年此时都会为她诵经祈福,时辰不能延误。
至于我,只要死不了就没事。
或者,我真死了也没事。
平安在他走后将我搀到床上,随后便飞奔出去请太医。
可太医没来,陆行舟却先一步来了。
他带了几个侍卫,盯着躺在床上的我,眼中满是恨意。
“都是你,若不是你抢了母后的位置,她根本就不会死。”
放在以前,我或许还会争辩自己是无辜的,劝他不要相信那些妃子的谎话。
可如今我已经没力气了。
阖宫上下诵经的声音传来,陆行舟的眼神逐渐狠厉。
他拔出刀上前两步,在我的脸上刻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今日是母后的忌日,我就用你祭她。”
周围的侍卫接到他的脸色,将我从床上抬起来。
我没力气挣扎,被他们抬着丢进了御花园的荷花池。
被腥臭的水淹没之前,我看见陆行舟狠戾的双眸。
五年的时间很长,长到足够我从挣扎求生的罪奴变成心存死志的行尸走肉。
五年的时间又很短,短到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让陆家父子长出一颗人心。
罢了,这或许就是我的命。
只是可怜平安,跟着我这个没用的主子任劳任怨这么多年,也没落下什么好处。
希望他能翻到我藏下的私房钱,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4
不知是不是上苍作弄,我没死成。
院子里新来伺候的小太监说,是平安拼了命将我从荷花池中捞了上来。
只是这个举动触怒了陆行舟,他被抓去了宗人府。
那个地方我听说过,是宫里处罚犯人的牢狱。
但凡进去过的人,都丢了半条命。
平安与我相伴五年,我把他从十岁养到现在,他不能就这么因为我英年早逝。
不顾身边人的劝阻,我拖着病体跪在养心殿。
陆铮出来时见到我的脸,嫌弃地皱了皱眉。
“何事?”
“求皇上,放了平安。”
我一个又一个地磕头,可没等陆铮说话,他身边就飘来了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
“呦,姐姐的脸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那人是萧贵妃,先皇后的亲妹妹。
也是在陆行舟面前数次明褒暗贬,诋毁造谣我的人。
我没时间理会她,只是一下一下地磕头求陆铮。
别人都无所谓,只有平安,他是这世间唯一对我好的人。
只有他不能因我而死。
“你毁了脸还企图自戕,现在竟然还有脸来求朕?”
“我并非自戕,而是被太子所害。”
在场的几人都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心照不宣地不肯提起。
反正我还活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无事了。
他们一直这样,不把人命当命。
对我是,对平安也是。
可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见我狼狈的模样,萧贵妃掩唇轻笑,随后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皇上,你瞧,姐姐都磕出血了。嫔妾刚刚有孕,看见这个心里好慌。”
陆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随后冷冷地看向我。
“朕会让人多给你派些人手的,退下吧,别吓着贵妃腹中的皇子。”
他说话间,我将头上的簪子拔出,架在了自己的脖颈间。
我看得出,陆铮不愿让我出宫,也不愿我死。
先皇后在他下江南期间暴毙身亡,他转头就娶了萧贵妃,因此他心中有愧。
我是他抚平自己心中愧疚的一剂良药。
只要我过得越凄惨,越没有人样,他背叛发妻的罪恶感就能少一些。
所以现在,我这条烂命,是唯一能有些作用的筹码。
为了平安,我必须赌。
“丁香,你!”
“皇上,我只要平安活着。只要您救下他,丁香愿意生生世世困居此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平安是奴婢五年前救下的孩子,奴婢待他如家人一般,若他死,奴婢绝不独活。”
话音落,我看着陆铮颤动的眸子,深吸一口气。
“孝贞皇后忌日刚过,难道您就要让她芳魂往生后见到如此场景么?”
提到先皇后,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我赌赢了。
陆铮还需要我这个人偶。
平安也被从宗人府放了回来。
5
从宗人府回来时,平安已经被折磨的没一块好地儿。
不知是不是为了警告,陆铮调走了其他人,像过去一样,只留我和平安在这里自生自灭。
他没有再找过我,陆行舟也没有。
好在应该给的衣食供应没有少,我照顾着平安,两个人总算是熬过了那个深秋。
“姑娘,我的腿早就好了,您犯不着这么小心。”
我搀着平安踩在落叶上练走路,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像自己走。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都说了叫姐姐,怎么还这么叫我?”
听见我的话,平安缩了缩脖子,双颊一红。
望着铺满地的落叶,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初见的那天。
那时的他被卖进宫做了太监。
可净身之后他生了病,发了热症。
十岁的孩子小小一个,蜷缩在冷宫外的落叶堆中等死。
我于心不忍,就将他拉回了自己的住处,求太医给他治病,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虽说过程曲折了些,但好在是将他养大到现在。
“丁香姐。”
他沉默一会儿后,轻轻偏过头唤了我一声。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疲惫的手脚又有了力气。
我是个孤儿,没有家人。
进宫之后本想将陆铮和陆行舟当做自己的家人,却落得这个下场。
现在平安这么叫我,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了家人陪伴。
我们走到光秃秃的丁香树下,平安忽然惊喜地叫了一声。
“丁香姐你看,这里发了棵新芽。”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株丁香树边上不知何时长了出了一棵小树。
此时此刻正迎着太阳努力向上伸展。
“大树旁边有小树,丁香姐,这是不是有点像我们俩?”
话说完,平安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神色有些慌张。
我笑着摇了摇头,俯下身替那株小树扫了扫灰。
“大树旁边有小树,不就是我们两个么?”
我看着那株小树苗,心中又有了一丝希望。
或许就这样,和平安姐弟两个在这深宫中度过一生,也还算不错。
“等会儿我们找些旧衣服做个套子将它套住,小树怕冷,冬天不管的可能会枯萎。我记得去年的冬衣有……”
我拉着平安往屋里走,可话没说完就被门口的诘问打断。
“你们在做什么?”
6
一转头,我对上了六双神色各异的眸子。
陆铮的眼中尽是我不能理解的愤怒。
他身边的陆行舟和萧贵妃,一个神色嫌弃厌恶,一个眉眼间尽是得意。
“我早就跟您说了吧皇上,姐姐她有福气,就算是在深宫之中也有的是人给她解闷呢~”
萧贵妃阴阳怪气的话来者不善。
陆铮的眼睛在我和平安的脸上转了转,随后定格在我搀着他的手上。
“朕顾念你伤病未愈,你却在这与一个太监私会?”
我被他的话惊到,随即便明白过来这背后是萧贵妃搞得鬼。
不等我开口辩解,陆行舟也火上浇油地开口。
“难怪当日你与这个太监数次拼死相救,看来是情不自禁啊。”
“皇上,连太子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出姐姐与她身边这位关系匪浅,您可千万别……”
萧贵妃话音未落,陆铮已经大步上前掐住了平安的脖子。
他眼中的愤怒熊熊燃烧,像是要将我们撕碎。
我上前拼命撕扯拍打他的手臂,想让他松手。
他仿佛被我的动作激怒,转头将矛头对准了我。
“丁香,你是不是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要杀要剐但凭皇上一念之间,奴婢只求您放了平安,他是无辜的。”
陆行舟见状,上前几步一脚将我踹倒。
他们三个站在这个小小的院子中,对着我或愤怒或嘲笑。
我的肋骨断掉了几根,没办法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陆铮的手逐渐缩紧,看着平安的脸逐渐变得青紫。
他应该很害怕,也很痛。
他应该恨死我了。
都是我害他有这么一场无妄之灾。
可他望向我的泪眼中没有丝毫愤怒或者怨恨。
他努力地扯着嘴角,像是要安慰我一样使劲地笑。
恍惚间,我耳边仿佛响起了他之前说的话。
他说他没有家人,我救了他,他早就将我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他说他在宗人府的时候本来怕得要死,但一想到我安全得救,就一点都不怕了。
他说他生辰的时候向老天爷许了愿,像我这么好的人,应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你说错了平安,我不是什么好人。
若我不贪心,早点想办法送你离开,你就不必经历这一场无妄之灾。
我看着他一点点在我面前咽气,心如刀绞。
陆铮看着撕心裂肺痛哭的我,眼中更是充满了嫉恨。
“你为了一个太监,就伤心成这样?”
“陆铮,你就是个懦夫。”
我握紧拳头,死死地盯着对方。
“你自己心怀鬼胎做了负心汉,便靠折磨我来当定心丸,若先皇后泉下有知,看见你丧妻半月就娶了她的亲妹妹,绝对会从阴曹地府上来索你的命!”
“住嘴!”
陆铮被我的话刺痛,一脚踢了过来。
“朕看你是疯了。来人啊,将她关进冷宫,朕要她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