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聋人在美国:他解锁了七门语言——打开语言魔盒的聋人

迎个聋友 2024-12-09 16:48:48

孤独的童年

我1981年出生在浙江舟山。一岁那年药物致聋。在家里和父母只能用简单的家庭自创手语沟通。父母不能接受我变成聋人的现实,带着我到处求医问药,做电疗、做针灸,跑了不少地方,花了很多钱。结果不但我的听力没有好转,反而因为过度医疗让我遭受着来自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折磨。折腾了两年多后,或许因为看不到希望,父母不忍心让我再遭罪,才不再继续了。

四岁的我十分渴望能享有与小朋友一样上学的机会。我的父母通过各种渠道努力为我争取入学机会,但由于我的听力障碍,几所幼儿园都拒绝接纳我。我看到邻居孩子们一起玩,很是羡慕,也想加入,可小朋友都很排斥我,觉得我像怪物,他们冲我扔东西,叫我“小哑巴”。我因受到委屈而泪流满面地回到家中,父母见状感到十分心疼,却也无能为力。

因为父母工作比较忙碌,只好把我交给奶奶带。奶奶看我非常孤独无聊,就想了一个办法,教我画画,画一些人物、动物,我只能和画中的人物去交流。童年时期的我感受到与外界的隔绝,仿佛是一只被囚禁在笼中的小鸟,内心异常孤独。我时常伏在窗边,仰望天空,渴望能够像小鸟般在空中自由翱翔。

大概在我8岁那年,我有了一个弟弟。爸妈生这个弟弟的目的,就是希望弟弟以后能照顾我这个耳聋的哥哥。所以父母对弟弟的教育非常严格,希望他以后能撑起这个家。父母对我则采取了放养的教育方式,他们并不期望我在学业上有优秀的表现,只希望我长大能够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在聋校找到了快乐和归属

到了6岁该上学的年龄,父母带着我四处求学,但处处碰壁,没有一所普通学校愿意接收我。就这样拖了2年,拖到我8岁的时候,有亲戚告诉我们在离我家两小时的地方,新建了一个聋人学校,叫舟山市聋哑学校,可能适合我。

我还记得第一次去聋校,爸妈带着我坐了很久的车。路上我心里一直担心:学校里的小孩也会像邻居小孩一样欺负我吗?在这里我依然会被歧视吗?我当时看到妈妈的表情也一样有一种不安。

进到学校后,我看到了好多同龄的聋人小朋友,他们都在打着手语,快乐地交流!我看傻眼了,好像突然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有这么多和我一样的孩子!我很快就在学校找到了归属感,我的手语也飞速进步,可以打得很流畅,每天能和同学一起玩耍。

慢慢地,我从童年的孤独阴影中走了出来,甚至周末、寒暑假我也不想回家。因为手语,我可以和同学们有共同的语言,我们可以尽情交流,讲故事,讲笑话,玩游戏,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当时有位老师觉得我有表演天分,就把我带去跳舞、去表演,鼓励我去参加手语讲故事比赛和各种文艺活动。记得好像是五年级的时候,我参加手语讲故事比赛还获得了全校第一名呢。能够展示自己的能力我感到很开心。在聋校,我各个方面均表现出色,因此也建立了自信心。

在聋校上学中间其实还有一个小插曲。三年级的时候,爸妈让我休学一年,把我带到外地的一个康复中心去上口语培训班。到了康复中心,完全变了一个环境。老师一对一进行口语康复训练,拿一个小木板,压着我的舌头,摸着喉咙,进行非常枯燥的发音训练。我非常痛苦,非常难受。爸妈来看我的时候,我跟他们说我要回聋校,我不想在这里。爸妈一直坚持,说这里对我的未来有好处,学会说话才能跟社会交流,才能平等参与,去聋校不行…..我一直哭,但爸妈坚持让我在康复中心待了半年。这半年实在太漫长了,像地狱一般,我简直度日如年,心情也非常不好。半年之后,老师告诉我爸妈还得再康复3-4年才可能有一个好的效果。爸妈看我如此不开心,犹豫了,最后决定尊重我的选择。所以,我又回到聋校,继续快乐地生活。

在聋校初中快毕业的时候,父母想安排我到亲戚的工厂去工作,做一点简单的事,养活自己就行。可是我不同意!手语为我带来了太多的快乐,也让我得以继续探索未知的领域,因此我决定前往宁波读高中。

高中时期,聋校有四位聋人老师,都是长春大学毕业的。我看到他们特别惊讶:原来聋人也可以读大学?这几位聋人老师成为了我的榜样,下课我也喜欢和他们聊天交流。老师们的鼓励给了我定心丸,让我找到了新目标:我要读大学!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我父母又一次给我铺好了路,他们托亲戚给我安排了工作,甚至相亲。他们觉得我应该尽早成家立业,这样生活会更轻松,读大学不一定能保证找到工作。虽然我很感激父母对我的支持与照顾,但是我依然坚定自己的选择,希望靠自己的努力去开辟一条道路,就算失败了也不留遗憾。

去北京上大学

2002年我考入了北京联合大学,就读艺术设计专业。第一次从南方到北方生活,很多地方都有一些不适应。我这个班有22个人,一半是北京人,我感觉别人的文化课都比我好,压力特别大。还有就是手语也不适应,我发现北方的手语比较多字字对应(手势汉语),和我打的手语不一样。所幸我性格开朗,文字基础也不错,不到两个月后我也能打北方手语,其他方面也都很快适应了。

大学四年的经历充满了各种酸甜苦辣。在这里我结识了不少比我更优秀的聋人,与他们共同经历了一些新奇的事情。因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有很多不同的个性、想法与个人经历,我们在一起容易激发出丰富的思想火花和深入的辩论,也需要相互磨合才能更好地融入。

我也经历过一些打击和挑战,例如成绩下降和比赛失利,这些经历让我感受到了压力与挫败。我从小学到高中一直表现优异,之前的同学对我都很崇拜。然而,进入新的环境后,这种状况发生了逆转。但也正是因为这种竞争压力,激励我不断进步。

四年的北联大生活,让我对这座城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即将毕业的时候又需要考虑回老家还是留在北京,我毫不犹豫选择了在北京发展,因为回老家父母又会为我安排好一切。我想走自己的路,追求自己的梦想。

毕业实习的时候老师推荐我去北京一个广告公司做设计。这家公司对聋人比较照顾,但仍会有一定的障碍,有的听人同事也会有一点点歧视。后来一个机缘巧合,我认识了一位在北京开办手语研究工作室的韩国人,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手语研究还可以当饭碗!我本来以为聋人读到本科就到头了,没想到韩国还招聋人研究生。于是我决定要继续读硕士。

韩国留学

得到留学韩国的学姐指点后,我狠狠补习了一段时间的韩语和韩国手语,顺利通过韩国拿撒勒大学的研究生入学考试,攻读国际手语翻译专业硕士。

2007年我第一次走出国门到了韩国,这里完全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充满了好奇。但我对“国际手语翻译”这个专业仍抱着怀疑,毕竟在中国,听人做手语翻译都尚未形成职业,何况聋人呢。但是令我十分意外的是韩国的手语翻译职业化非常完善。手语翻译是一种相当体面的职业,不仅有很多听人译员,还有不少聋人译员!

我需要学习韩国手语、国际手语,我还同时选修了日本手语和美国手语。其他听人学生觉得选一两门手语就够了,可我觉得我必须都学。我相信会四种手语会让自己的路拓宽很多。而且,不同的语言之间奇妙的链接让我对手语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我感觉我一不小心打开了语言的潘多拉魔盒,完全被手语的巨大魅力迷住了。

我也需要学习韩语和英文。所以我目前掌握的语言有七门:

四门手语:

中国手语

韩国手语

美国手语

国际手语

三门有声语言的书面语:

汉语

韩语

英语

不同的语言及其背后的文化,给我带来了很多新的观念和视角,同时也让我对自身的聋人文化和身份有了更加深刻的认同。

回国从事手语相关工作

研究生毕业之后,摆在我眼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国,二是留在韩国。我的专业在韩国似乎更有发展空间,包括韩国聋人协会在内的一些机构也向我伸出了橄榄枝。我思考再三,还是选择了回国发展。

在韩国读研期间,我认识了林勉君老师(爱聋手语创始人)。那时候她在四处寻找合作者,准备在中国创办手语研究机构。她觉得我的专业、我的性格和理想都很契合,于是约我共同创办山东爱聋手语研究中心。我被林老师的热忱与执着深深打动,于是研究生毕业后,我来到山东烟台——中国聋教育的发祥地。

林勉君老师带着我们这个首创团队在烟台建立了中国第一家省级手语研究机构——山东省爱聋手语研究中心。我们从零开始,一面研究理论,编写手语教材,一面通过举办手语夏令营、手语研讨会等活动推动聋人事业发展。尽管起步非常艰难,我们每个月只有勉强糊口的工资,但是我依然觉得十分充实。某种意义上,爱聋让我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让我忽然理解了我拒绝父母的安排,再三走出去深造的意义,让我有了使命感,找到了终身为之奋斗的方向。

我在烟台度过了三年难忘的时光,那三年是我人生中非常珍贵的三年,我得到了全方位的锻炼。我们组织国际手语夏令营,举办手语国际学术会议,出版医学手语书,致力于推广手语,推动聋人事业发展。我也经常应邀前往烟台大学、鲁东大学等手语社团讲授手语课程,并多次担任大型活动的聋人译员。

后来我恋爱了,女朋友是浙江人,我父母年纪也大了,我只能忍痛割爱离开爱聋手语,回到了浙江,参加了浙江残联下属的浙江特殊教育职业学院的招聘考试,并通过了教师资格证和事业单位编制考试,如愿成为一名大学教师。

那个时候学院还没有手语翻译专业,我在特殊教育专业教手语选修课。经过学院领导的大力支持和老师们的共同努力,克服了很多困难,2015年我们学院开设了手语翻译专业*。我也随之成为手语翻译专业的专任教师。

在手语翻译教师这个岗位上,我感觉我之前所学的都用在了最合适的地方。从无到有,从零到一。迄今,我担任手语翻译专业课程教学已经有十个年头了,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学生。

除了从事教学外,我也致力于科研,研究方向主要是手语教学与手语翻译。我主持省、市厅级课题5项,并发表了12篇有关手语的学术论文,主编手语教材书籍5部,参编10部。我的专业教师团队在省级高校教学能力比赛中荣获一等奖,并获得省级教学成果二等奖。

美国访学

2024年我有幸来到美国访学。在美国,我发现我在韩国读研期间阅读的很多文献,包括聋人事业和手语翻译的理论与框架,都是从美国引进的,美国的聋教育体系与理念相对成熟,这方面的探索有丰富深厚的基础。

我来到美国之后,可以追寻历史,寻找手语翻译发展的源头,以及聋人文化的发展。这是特别吸引我的研究领域。在美国我遇到了很多非常优秀的聋人。据说美国有1000多位聋人博士。在中国,我们所知道的聋人博士,屈指可数。我特别想了解聋人的历史,希望以后写进教案里,写到教材里,赋予更多聋人自信与能力,让他们通过自身的努力成为卓越的人士。

之前只是听闻,而这次赴美访学,真实深刻地体验到了美国这种根深叶茂的体系制度,几乎所有场合都能看到无障碍设施,手语翻译服务的形式非常丰富多样。我们去了一些高校的手语翻译课堂观摩学习,也认识了许多聋人和手语翻译员,切身体验了美国的无障碍服务。

记忆最深的是我们去参加一个文艺活动,在一片很大的露天公园,有许多表演的舞台,这些舞台都有手语译员站在显眼的位置提供手语翻译服务。无论参加什么类型的活动,都会看到手语翻译的存在,这一点给我带来了很大的触动。

对中国无障碍社会的建议

我出生于80年代初,回顾这一路走来的足迹,很明显地能感受到中国的迅速发展,包括聋人事业也在飞速进步。我的父母以前对我没有期待,很担心我的未来,还生了弟弟来“照顾”我。对于我的现在,父母是完全没有想到的,他们很骄傲,觉得我很厉害,很优秀,也非常不容易。

这些年中国对手语、对聋人、对无障碍环境越来越重视。我希望手语翻译的地位能得到切实的提升。中国有 2000多万聋人,可是手语翻译人员数量很少,岗位更缺,手翻专业学生毕业不太清楚就业方向,手语翻译地位也远远不够。我很希望在我的岗位上更多地去探索,去实践,将那些可借鉴的经验与中国实际相结合,探索出一条适合中国手语翻译事业发展的道路。

聋人事业的发展不能没有聋人的深度参与。过去聋人很少有发言权和话语权,而如今,高学历高层次的聋人人才不断涌现,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我希望聋人能作为主体去带动整个中国聋人事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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