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中国人讳谈生死。
富于生活智慧的孔夫子,承认自己在办白事或者死者交互领域没办法。季路问他如何事鬼神,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季路又问什么是死,孔子又搪塞他“未知生,焉知死?”
七十年代初,有外国记者在街头打听林的消息,所得回答是“嗝儿屁、着凉、大海棠啦!”这当然让对方很摸不着头脑。非但小孩如此,杨绛先生的《误传记妄》里也这么用。“报载林‘嗝儿屁着凉’后,干校对五一六的斗争都泄了气。”
生死大事,不可不慎。但同样一件事,却可以有截然相反的办法。《破·地狱》所代表的南派,讲的是白事白办,主打传统。光是喃呒师傅,就在派头上先声夺人,给人一种看林正英僵尸片的怀旧感;《人生大事》和《孝子贤孙伺侯着》所代表的北派,则主张白事喜办。热辣的妹子配上土嗨的音乐,真正的灵前蹦迪。
这当然可以简单粗暴地认为是“破四旧”与否的区别。内地群众谨记“慎终追远”,但具体怎么操办,却已在“破四旧”中遗失,于是新事新办。破地狱如在内地,高低要申请成非遗,对抗西式葬礼那一套,足够扬我国威增加文化自信。
但更深层次的问题却是对于生死,中国人有着鲜明的“区域性文明”。白办,为死者考虑居多。担心死者无法超脱轮回,故亲人专作仪式送一程。喜丧,为生人考虑居多。这也是一种担心,关怀生人当下的心情与往后的生活。而谁又能铁口直断,九泉之下的糟老头不喜欢灵堂前曼妙歌舞的小娘子呢?
白办好,红办妙非但实际的葬俗,就连近年异军突起的殡葬类电影创作,都能窥见导演们割舍不去的乡土情怀。《人生大事》的编剧、导演刘江江是邢台人,充分发挥河北特色,将电影弄成了大悲撞大喜的拼贴色调。虽然因为主演朱一龙将故事挪到了湖北,但丝毫不影响文化底色。
电影中,定制骨灰盒被小女孩涂成了五颜六色。结果死者亲属感动得痛哭流涕,原来去世的女儿就爱画画。朱一龙饰演的莫三妹,则直接把父亲的骨灰通过烟花送上了天,离经叛道热热闹闹。
最好笑的一段是老头花30万给自己办假葬礼,莫三妹几人请了一群老太太扮上戏服演嫔妃,让老头过了一把皇帝瘾。这立刻让人想起赵丽蓉老师的代表作《孝子贤孙伺侯着》,也是一场啼笑皆非的假葬礼。
话说赵丽蓉刚过完73大寿,唯一心病就是害怕自己死后不能土葬。而她儿子陈佩斯是当地的民政科员,四处宣传改风易俗要废土葬行火葬。风水先生在陈佩斯舅舅的授意下哄骗老太太今年有难,为了假死瞒过阴司官员,也为了试探活人态度,赵丽蓉被打扮得花红柳绿来了个假死局。
之所以要打扮得漂亮,是为了和底下的狐狸精比美。因风水先生告诉老太太,早一步驾鹤西去的老头,如今在下面有人了。夜里,老太太想爬出棺材用痰盂解决尿急,却被守灵的挡住。好巧不巧,守灵的几个人打发无聊讲的故事还是“有个人憋尿”。讲故事那大爷绘声绘色,把赵丽蓉气得不行:“妈了个嘴的,讲这个干啥?”
河北人民讲究喜丧,两广人民则追求仪式感。《破·地狱》的导演陈茂贤,土生土长香港人,其镜头下的两广葬俗可谓中西结合。西式部分,哀悼怀念如秋叶之静美。中式部分,大开大合颇得香港神魔片的精髓。
灵堂中央,放置元宝火盆和死者名字,俗称开位。周遭摆上九个瓦片,象征死者要破除的业障。喃呒师傅也就是道长点燃符咒,将瓦片依次用剑击碎。仪式的高潮,是喃呒师傅抱着死者灵位跨越火盆,表示地狱已破,亡灵可以自由往生轮回。
片中秦沛对黄子华说,香港白事一文一武。文就是黄子华接手的殡葬仪式,武就是许冠文操持了一生的破地狱。这其实是一种新旧隐喻,破地狱正代表着传统里根深蒂固的那一部分。
这也是为什么小男孩的母亲想真空处理尸体,被全港的殡葬店拒绝。他们认为不下葬是对死者不敬,帮她就是在害人。而黄子华却认为白事不仅是给死人办的,也要考虑活人感受。当他驾驶纸制玛莎拉蒂进入灵堂,也有《人生大事》《孝子贤孙伺侯着》那种荒诞感。只不过,黄子华的运气不如给骨灰盒上色的小女孩——死者就是被玛莎拉蒂给撞死的。
生死观,亲情观《孝子贤孙伺侯着》里最疯魔的一幕,是老太太在大街上“诈尸”后,陈佩斯还是把母亲哄上了去火葬场的车。尽管在母亲“生前”应允甚至立下契约,他仍然在仕途的诱惑下坚定地违反了“遗愿”。
殡葬电影,既有其民俗镜像的一面,也有反映时代思潮的一面。90年代的河北农村,旧时代过来的老人们不愿火葬情有可原。片头,身为女儿的丁嘉丽送老太太的生日礼物是一口大红棺材,直接被赵丽蓉盖章认定为“贴心孝女”,二人相拥大笑。
为老人提前准备后事,在很多地区并不是咒老人死,而是子女孝顺的表现。硬糖君太姥姥还健朗时,家里就准备了一口棺材放在祖屋。川西民居室内昏暗,每次经过都要面红心跳地飞速跑过棺材,生怕里面伸出一只干枯的爪子来拽人。
前两年湖北恩施搞葬俗改革,也是要取缔各种生坟。老人们提前把自己的墓地选好,修得红砖绿瓦的,只等一死就往里面放个骨灰坛。这其实很像古代皇帝,继位后就开始修自己的陵墓。有的浩大工程,甚至儿子继位后还得继续修。新公布的里耶秦简,记载始皇的骊山“外四方树树一行,环宫”,明显还搞起了陵园绿化工程,跟今人没啥区别。
在《破·地狱》中,守旧的许冠文和黄子华有过争锋,黄子华说“活人也要破地狱”。这似乎可以看成整部电影的“题眼”。活人的地狱,可以理解为干过的坏事、造下的业障,也可以归为观念上的迷障。
许冠文一生的口头禅都是“女人污秽,会破了祖师爷的发力”。女儿卫诗雅听得头大,反驳父亲,祖师爷是不是女人生出来的,是不是生来带着污秽?黄子华更反封建,在灵堂上质问那些自己嫖妓却反对卫诗雅进行破地狱仪式的师傅们,“祖师爷说女人污秽,那他有没有碰过女人?”
卫诗雅为父亲破地狱,实际是一场双向破除。既破除旧观念对当下活人的束缚,也破除僵化多年的父女关系。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文叔的遗嘱居然是让女儿替自己破地狱。有人感慨东亚父亲一辈子说不出爱,但骨子里却都是爱。也有人不接受这种临死洗白,一封遗书轻飘飘地概括被规训女孩的前半生。
而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有后现代主义的黄子华之地狱,是生存。当他疲惫地对妻子说“连呼吸都要花钱”,东亚社畜那种悲天悯人的自怜感达到了高峰。如果自己都过得不快乐,有什么理由没经过孩子的同意就把他们带来这个世界?
这是对后疫情时代香港民生的真实写照。那种银行催缴单平静寄到邮箱的疯感,比古惑仔电影里泼油漆大砍刀追债更惊人心魄。
告别的艺术正在暴哭的几个大姨,听到上菜立马收了神通。“上红烧肉啦?给我留一碗!”装死的赵丽蓉气得牙痒痒,等娘们几个死了,看我不去狠狠吃一顿!《孝子贤孙伺侯着》里的变脸名场面,绝对拍出了白事众生相。
当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为你哭泣时,至少确认他们的欢喜是真实的也是好的。一个逝者,依旧为活人带去强烈的情绪波动,用《寻梦环游记》的理论来说,这个人就还没离开。
网大《女子哀乐天团》,就上演了一边是葬爱家族劲爆神曲,一边是小白花浅唱《感恩的心》。《装腔启示录》里,敬业牛马蒋诗萌在灵堂前还不忘连线甲方视频。旁边亲戚狠心拆穿,“装啥成功人士啊,赶紧去磕头了!”氛围都到这儿了,甲方不随个礼就过不去了吧。
虽然看着离谱,可好像只有白事才能覆盖人的各种复杂情绪。《大腕》里,来中国拍戏的名导泰勒,把葬礼筹备权交给葛优,对方却把追悼会变成了招商会。傅彪抱着模具痛哭那段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表演。“泰勒,我们中国演员早就集体补过钙了。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泰勒。没来得及给你们美国文艺界补钙!”葛优盛赞,亲爸爸死了也就难受到这种程度了。
打开《破·地狱》评论区,从原生家庭到父权,从女性成长到亲情,关键词实在太多。需要澄清的是,破地狱里与男性权力息息相关的那一部分是落后的,但保留的民俗文化里为亡者破轮回的善意则是可贵的。对待传统葬俗应该采取扬弃态度,糟粕的摒弃,有益的传承。否则将来中华大地的白事全是西式追悼会,不亦大无趣乎?
从辽上京地区发现的经幢可以看出,《生天真言》《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等都是包含破地狱思想的。说明在当年,这片区域也和两广一样相信生人可以帮助亡者轮回。前面提到的湖北恩施丧葬改革,反对者的一大论据就是当地的道教文化基本靠白事仪式传承,废了估计以后没人会了。
《破·地狱》里有一幕是黄子华拿着《目莲救母》的故事给小朋友讲,另一边喝茶的文叔投来欣慰目光。破地狱正是源于佛经里目莲救母的故事,传说目犍连尊者不忍亡母在地狱受饿鬼之苦,借十方众生威神之力打破地狱门。这是很好的传承,即便将来喃呒师傅职业消亡了,也还有后生记得传统的告别艺术。
拍得有些杂芜和淡淡然的《破·地狱》,不是《人生大事》那种笑中带泪的爽片,也不是《入殓师》那种职业展览片,而是一部有古典味道的“中式白事指南”。片尾的破地狱仪式在视听效果上堪称奇观,女儿穿着父亲的法衣在幽怨的二胡声里举行着古老的仪式,罡步所踏是无数前人脚印。是和解吗,是算了吗,都化成飞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