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的天儿,蝉鸣吵得人心烦。保定府衙门外的石狮子都蔫头耷脑的,周文远攥着那张状纸,手心洇出老大一片汗渍子。
"周举人,您这状子可递不得啊!"师爷李二麻子眯缝着眼,手指头在状纸角上轻点,"您瞧这'诬告乡绅'四个字,笔锋还带着墨香呢。"
周文远甩开折扇,象牙扇骨敲在师爷手背上:"李师爷,上月八里庄刘老汉的闺女被赵财主逼得投了井,您当时可也是这般拦着?"
"哎呦喂我的周大老爷!"李二麻子疼得直甩手,"赵财主那是知府大人的小舅子!您这状子递上去,跟往太岁头上动土有什么区别?"
周文远冷笑一声,甩开青布长衫下摆就要往公堂闯。忽听得背后传来急促脚步声,回头正撞上好友王福生涨红的脸。这打铁出身的书生,棉巾子歪在脖子上,浑身铁腥味:"文远!听说你要告赵扒皮?且慢着!"
三更天的月亮跟浸了油似的,照得槐树影子鬼魅般摇晃。周文远被衙役从牢里提出来时,王福生正蹲在墙角啃冷馍馍。
"福生兄?"周文远踉跄着扑过去,铁链子哗啦作响,"你怎会在此处?"
王福生三两口咽下馍馍,喉结滚动着:"我托人给按察使司递了密信,说赵财主私吞漕粮。谁承想那信鸽叫李县令的鹰隼截了,倒成了你'勾连匪类'的铁证!"
牢头举着火把啐了口唾沫:"甭废话!周举人,有人瞧见你昨夜在城隍庙私会白莲教……"
周文远瞳孔骤缩。昨夜他分明在醉仙楼与王福生喝酒,怎的凭空冒出城隍庙?正要分辨,忽听得隔壁女牢传来凄厉尖叫。王福生猛地站起,铁匠的糙手攥住牢栅:"赵财主那!竟把刘老汉的媳妇吊在梁上抽鞭子!"

菜市口的青石板还凝着露水,王福生被反剪双手跪在刑墩上。刽子手的鬼头刀映着晨光,像条吐信的银蛇。
"福生兄!"周文远嘶吼着挣断绳索,额角撞在石柱上淌出血来,"赵财主给了你什么好处?啊?!"
王福生扭头冲他笑,血沫子顺着嘴角流:"文远,记得咱们在书院种的那株墨梅么?雪压枝头它不低头,春风一吹照样开花。"
刀光起时,周文远看见王福生腰间晃出个玉牌。那青玉螭纹牌他认得,正是去年在古玩摊上,两人凑了半个月束脩才买下的。
保定府衙后堂的梨花木屏风后,李县令捧着紫砂壶啜饮,赵财主肥硕的身子陷在太师椅里,怀里搂着新纳的妾室。
"周文远那愣头青,真当自己是海瑞再世?"赵财主往妾室嘴里塞了颗葡萄,"李兄,不如……"
话音未落,忽听得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的梆子本该敲两下,此刻却连敲了九响。李县令手一抖,紫砂壶盖跌得粉碎:"不好!按察使司的巡按御史提前到了!"
周文远蜷在柴房草堆里,听见院门吱呀作响。月光漏进窗棂,照见个佝偻身影举着油灯,正是衙门更夫张老汉。
"周举人,快逃吧!"张老汉把油灯塞给他,"赵财主买通了狱卒,今夜要在你饭菜里下砒霜!"

周文远攥着灯台,指节发白:"福生兄的尸首……可还在刑场?"
张老汉浑浊的眼忽然泛起泪花:"王秀才死得惨呐!那刽子手原是赵家养的死士,刀尖淬了毒……"
保定城隍庙的香炉里,三炷香突然齐茬折断。周文远跪在神像前,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供桌上躺着王福生的玉牌,青玉上沾着暗红血渍。
"文远兄,当心!"
突如其来的女声让周文远浑身一颤。转身正撞见个穿素裙的姑娘,面纱半掩,怀里抱着个青花瓷骨灰坛。
"刘……刘姑娘?"周文远认出这是刘老汉投井的女儿,"你怎会……"
姑娘把骨灰坛轻轻放在供桌上,泪水滴在王福生的玉牌上:"王秀才替我全家收了尸,这坛骨灰……求周举人带出去吧。"
巡按御史的仪仗队进城那日,周文远换了身崭新绸袍,腰间佩着王福生留下的玉牌。赵财主在街边摆下流水席,李县令谄笑着迎上前。
"御史大人,下官已备好……"
话音未落,周文远突然从人群中窜出,扑通跪在御史轿前:"青天大老爷!学生有赵财主勾结漕帮、私吞皇粮的铁证!"

轿帘掀起,露出张白净面孔。周文远瞳孔骤缩——那巡按御史,竟与城隍庙里的素裙姑娘生得七分相似!
夜深了,周文远被请进巡按行馆。书房里檀香袅袅,御史大人正用银勺搅着药炉:"周举人可知,那刘姑娘为何能逃出生天?"
药香里混着淡淡血腥气,周文远盯着药炉里翻滚的紫黑色药汁:"学生愚钝。"
"因为她早被赵财主毒哑了嗓子。"御史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素帕上洇开朵朵红梅,"那日城隍庙里,她是用血在你衣襟上写了'小心李师爷'五个字。"
周文远浑身冰冷,想起李二麻子总在袖口沾着的紫草汁——那正是赵家秘制毒药"牵机"的解药!
三日后,保定府衙升堂。李县令跪在堂下,肥硕的屁股压得青砖直颤。周文远抱着王福生的骨灰坛,盯着公案后的御史大人。
"李二麻子招供了。"御史翻开案卷,"赵财主私吞的漕粮,全藏在城隍庙地宫。至于王秀才……"
周文远指甲掐进掌心。公堂外忽然传来熟悉的铁匠铺叮当声,王福生浑身血污冲进来,手里拎着李师爷的人头!
"文远!"王福生把人头往堂上一扔,"这狗贼昨夜想毒杀我灭口,被我反剪了……"

周文远踉跄着扶住柱子,看见王福生腰间晃动的青玉牌。那玉牌内侧,分明刻着巡按御史的私印!
后半夜,周文远跟着御史来到城隍庙。月光下,刘姑娘的骨灰坛与王福生的玉牌并排摆着,巡按大人轻轻抚过坛身:"家父当年查漕粮案,也是被这般毒死在牢里。"
周文远忽然想起醉仙楼那夜,王福生喝高了拍着他肩膀:"文远,若有一天我死了,你切记……"
"切记把赵财主那厮千刀万剐?"
"不。"王福生醉眼朦胧,"切记去城隍庙挖出那坛陈年女儿红……"
周文远浑身剧震。巡按大人忽然拔出佩剑,剑尖抵住周文远咽喉:"周举人,现在轮到你了——选红官袍,还是选白绫?"
巡按大人的剑尖凝着晨露,周文远喉头滚动,听得自己牙齿打颤的声响。王福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槛外,浑身血污还沾着稻草,手里拎着半截铁链子。
"大人且慢!"王福生突然开口,铁链子甩得哗啦响,"周举人若选白绫,那赵财主藏在地宫里的账本,怕是永远见不着天日了。"
周文远心头剧震。三日前醉仙楼密谈,王福生确实说过要在城隍庙埋"陈年女儿红",原是将赵家十年贪墨的账册封在酒坛里!
"哦?"巡按大人挑剑回鞘,素白袖口拂过案上惊堂木,"周举人,你可知王秀才为何能假死逃生?"

周文远盯着王福生腰间晃动的青玉牌,忽然想起那日巡按轿前,姑娘怀中的骨灰坛也系着同样的素绫。电光石火间,巡按大人掀开发间玉簪,如瀑青丝泻下——竟是刘老汉投井的女儿!
"家父乃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刘景明。"女巡按指尖抚过剑穗,"三年前赵财主勾结漕帮,在运河沉了三十船赈灾粮。父亲查案途中暴毙,临终前在剑穗留下血书。"
周文远望着那缕褪色红绫,想起王福生醉后总说:"牵机毒发作时,人就像蚕蛹般蜷缩……"
七月十五中元夜,保定府衙张灯结彩。赵财主在后花园设下"鸿门宴",请周文远共赏新纳的妾室——正是刘姑娘的胞妹。
"周举人,听说你与巡按大人走得很近呐。"赵财主肥硕的手在妾室腰肢上游走,酒糟鼻泛着红光,"可知那女大人,为何偏生与你过不去?"
周文远盯着案上酒壶,壶嘴雕成蛇头形状。三日前王福生塞给他的字条上画着同样的蛇纹:"赵家酒有毒,服解药在袖。"
"大人说笑了。"周文远忽然起身,袖口紫草汁蹭过酒壶,"学生不过是替大人向巡按求情……"
话音未落,空中炸开七彩烟花。赵财主拍手大笑:"好!待明日巡按离任,本官保你中进士!"
周文远跟着赔笑,袖中手指掐进掌心。巡按离任是假,引蛇出洞是真。王福生此刻正带着衙役,在城隍庙地宫搬运账册。
子时三刻,保定城四门突然火起。赵财主惊慌失措,周文远趁机灌醉众人。待巡按大人的兵马冲进来时,王福生正用铁链子勒着李县令的脖子。

"狗官!这铁链子是你当年缢死刘老汉的凶器!"王福生目眦欲裂,铁匠的糙手勒得铁链子吱呀作响。
周文远冲过去掰开王福生的手:"福生兄!留活口问供!"
女巡按的剑已架在赵财主颈侧,剑穗上的血书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尔等可知,私吞赈灾粮者,按《大明律》当如何?"
李县令裤裆渗出黄水,赵财主突然狂笑:"巡按大人!你父亲刘景明是怎么死的,真当没人知道?"
女巡按剑尖微颤。周文远瞥见王福生悄悄摸向腰间,那里藏着赵家秘制毒药的解药。
三日后,菜市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赵财主和李县令被剥去官袍,跪在刑墩上。女巡按掷出令牌,刽子手举起鬼头刀。
"慢着!"周文远突然分开人群,手里捧着个青花瓷骨灰坛,"刘姑娘,令尊沉冤得雪,该让他老人家看看。"
女巡按接过骨灰坛,泪水滴在坛身上。忽听得城隍庙方向传来钟声,十二下,不多不少。王福生浑身是血冲进来,怀里抱着个襁褓。
"文远!赵财主在地宫养了头怪物!"王福生把襁褓塞给周文远,"快带刘姑娘走!"
襁褓里传来婴儿啼哭,周文远掀开襁褓——哪有什么婴儿?分明是王福生用半截衣袖裹着的账册!

地宫深处,赵财主狂笑着打开机关。铁笼里关着的,竟是头浑身长满眼睛的巨兽。巡按大人的剑砍在兽爪上,火星四溅。
"这是漕帮从南洋运来的'百眼狻猊'!"赵财主躲在石柱后,"刘景明就是叫它啃成了白骨!"
女巡按突然不支倒地,周文远这才发现她后背插着半截毒镖。王福生红着眼要冲过去,被李县令从背后偷袭,铁匠的糙手攥住匕首反插进李县令心窝。
"文远……"王福生嘴角涌血,"记得……墨梅……"
周文远忽然想起书院那株墨梅,冬日雪地里,王福生总把炭火让给他取暖。此刻地宫开始崩塌,赵财主在兽吼声中狂笑,周文远抱起巡按大人冲向出口。
三日后,保定城新立的碑前摆着两坛酒。一坛是巡按大人带来的女儿红,一坛是王福生埋的"陈年旧酿"。周文远将两坛酒并排放好,贴上红纸。
"刘姑娘,福生兄,这酒……"周文远忽然哽咽,"该敬天地一杯。"
巡按大人换回了素裙,将酒洒在碑前。碑文刻着:"漕粮案死者七十二人,贪官伏法于正德十年秋。"
周文远望着城隍庙方向,恍惚看见王福生抱着酒坛子冲他笑。转身时,巡按大人已悄然离去,青石板上留着半截红绫,与剑穗上的血书一般无二。

周文远躬身道:"回陛下,墨梅经霜犹自香,乃因根扎得深。臣观漕粮一案,方知贪腐如附骨之疽,非刮骨疗毒不能治。"
皇上抚掌大笑:"好个刮骨疗毒!卿可知保定府新任知府是谁?"
周文远抬头,阳光刺得他眯起眼。恍惚间,他看见王福生穿着官袍冲他作揖,腰间青玉牌闪着温润的光。
"回陛下,是臣的同窗……王福生。"
故事里的善恶交锋,终以正义胜出。周文远从书生到官员的成长,王福生以性命守护的清白,刘姑娘忍辱负重的复仇,共同织就一幅忠肝义胆的画卷。当权者以私欲践踏民生时,总有平凡人挺身而出,用热血浇灌出希望之花。
墨梅傲雪,因其根系深扎土地;人心向善,因道义永存天地。巡按剑穗的血书、王福生腰间的玉牌、周文远策论的墨梅,皆是同一种精神的化身——纵使长夜难明,总有人舍命燃灯。
这灯火,传过刘景明父女的手,映过王福生的血,最终化作周文远策论中的星火,照亮整个朝堂。当百姓的冤屈得以昭雪,当贪墨的账册重见天日,人们忽然懂得:善恶有报从不是神灵的恩赐,而是无数凡人用性命丈量出的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