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嫁穷书生时,十里八村皆笑我。
后来书生进京赶考,再也没有回村。
村里糟了流寇,我被抓走当了寨妓辗转男人身下两年,流寇被灭后我成了俘虏到军营,耳边却传来夫君的声音。
「这些女子经过糟蹋,想必也无颜苟活于世,不如赐死后对外称烈女自刎,保留颜面。」
可是无人问我,是否愿意赴死啊。
我忍着屈辱是因为夫君你临行前告诉我要保重身体,等你回来。
匕首划过咽喉,一股暖意咕噜咕噜喷射而出。
「——月娘?」
我抬头看到上座男人一脸惊惧。
「大人认识这名妓子?」侍卫邪笑着轻挑我身上难以覆体的红纱:「还剩一口气呢,救也不救?」
「不不不,本大人哪里认得妓子,拖出去扔了吧。」
1
我是在乱坟岗里醒来的。
阿良也许没想到那一刀并没有要了我的命。
也让濒死的我听到了他和侍卫的那席话。
我心底泛起冷意。
身边横七八竖着几具尸首,无一例外都是寨子里的女人们。
有人眼睛瞪得大,眼神里的惊恐仿若看到了什么恐怖事物。
我下意识地摸自己咽喉,摸到一枚泛着暖意的玉,被血浸湿了大半看不清颜色。
也许刽子手力气不大,也许是我胸前这枚暖玉起了作用。
福大命大的我竟然活下来了!
我尝试着发出声音「啊啊——」半天,喉咙完全失声。
天边有淡淡的微光,我艰难地站起身向着亮出蹒跚前进。
那边是城镇。
我需要敷药,以及换一身干净的衣裳。
路上走累了就停下来歇歇脚。
对比路边遇到的难民乞丐,我不禁感叹自己的幸运。
我爹爹是外乡人,他颇有财富,很快在镇里置办了家业并带着我在近城的村里安居。
我没有阿娘,夫君阿良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阿良没有阿爹,他阿娘没钱供他读书,是我阿爹一支笔一部书供他读了私塾。
我情窦初开闹着要嫁给阿良,阿爹几番劝阻说可以收阿良为干儿子、做我义兄,以后护我长大。
但我一心要嫁,阿爹爱女心切,无奈将我风光大嫁,赶在阿良进京之前办了仪式。
尽管这些年阿良一路考中,我阿爹却始终对他抱有不满,叫我多留个心眼,不要一门心思只知情爱,多学学打点家里的产业。
我却整日在家茶饭不思,想念夫君,阿爹心里气得慌,给我留了封口信就出去游玩散心。
而夫君阿良自马不停蹄进了都城后就没了音讯,也不知考上了没。
应该是考上了,在寨子里两年,我失去了外界的音讯,但刚刚大帐里的军士们,喊诸子良「大人」。
大人?!
我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杀害发妻?这还是人?!
诸子良以及村里的人也许以为我早就死了。
被流寇绑到寨子里那夜,我忍着屈辱,十指抠破了泥地,鲜血淋漓,几名大汉提着裤子走远后,有姐姐递给我一块布巾。
她眼神司空见惯,没有一丝看热闹或是同情。
「擦擦吧,在这里没人会心疼你,除了自己。」
2
辗转几个日夜,我无数次用布巾勒住自己的脖子企图自尽,却总是有一丝念头:我还没有等到夫君回来,还有云游在外的爹爹。
后来我被送给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小军师。
小军师当晚带我进帐,却只坐在烛火旁看了一夜的书。
后来,白天我在小军师的帐篷里发呆,晚上他自顾自卷着一床薄被睡在几张凳子拼起来的简易床上。
时间久了,小军师知道我读过几日书,也能有来有回聊上几句。
他说:「既来之则安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珍惜。」
他说:「这里虽是流寇营,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假以时日趁乱出去则好。」
他让我喊他「政阳公」。
政阳公是个好人,自此我跟着他在寨子里没再受什么委屈。
官府来打流寇那天,政阳公偷偷带我去了那处帐篷。
「和这些女人待在一起,官府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等我来接你。」
帐篷三三两两的女人,目光呆滞、衣不裹体。
我捏紧了手臂,几乎在一瞬间回到了刚进寨子的时光。
政阳公安抚地拍了拍我:「别怕,会没事的。」
流寇和官兵的战争打了三天三夜,最后放火烧山。
政阳公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我抹了抹眼角沁出来的泪。
也许我也该死在那场大火里,或者被流寇抓走的第一天就当机立断,自刎保清白。
好不容易走到了城镇边,一辆华丽的马车路过,有姑娘葱白的手臂伸出车窗。
腕上系着的丝巾刚好飘落到地上,我下意识地蹲地捡起。
真漂亮啊,我有多久没摸到过这么柔软的丝巾了?
「阿良哥哥,丝巾我不要了,被脏要饭的捡了!」
阿良哥哥?
我举着丝巾的手凝滞。
那透过马车窗的半张脸,是化成灰我都认得的人——诸子良!
诸子良只浅浅略掀眼皮,没有朝那女子口中的「脏要饭的」投来一眼。
「走吧、丝巾不要了,进都城再给你买更好的,还要两个日夜才能到都城,我进城后还要进宫面圣上报此次围剿流寇的战绩,再请命陛下赐婚,不能在此地耽搁。」
赐婚?你竟然要大婚?!
「阿良哥哥~我是偷偷跟着你跑出来的,再一起回去不是被父皇知道啦!」
马车渐行渐远,没有丝毫停滞。
我张大嘴巴「啊——啊——」。
喉咙发不了一丁点声音。
几天没有进食进水,我怒气上涌、眼眶酸涩,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马车叮叮铛铛地坠着玉石和璎珞,比起先前我出嫁时坐着的那辆价值千金的马车也丝毫不逊色。
曾几何时,我出街也是如此招摇光鲜。
有一阵冷风吹过,我攥紧手中的丝巾,用它围挡住脖子上的伤。
再有几里路就到镇上了。
我好累,只想好好洗个澡,再深深地睡上一觉。
「姑娘?你这是被抢劫了吗?」
我走到一间客栈,拿出里衣里政阳公塞给我的一丁点碎银。
许是官兵嫌我脏,这三两钱竟没有被取走。
我扯过纸笔:
「小二,麻烦帮我开间房,去城西一家门上刻有【都】字的门前,就说【小姐要吃糖葫芦】,带他来见我。」
我做出谢谢的手势。
阿爹云游或许还没回来,又或许听闻我被抓,听到我身亡的消息。
但我记得年少时阿爹曾多次叫我记住。
遇到困难时,无论在哪里,就去城西找一家门上刻有【都】字的人家。
无论阿爹他人在哪,都会第一时间来到我身边。
我真的好想阿爹啊,我脖子伤好疼,脚好疼,心脏也好疼啊。
3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阿爹?」
我张张嘴,发出的却是「啊——啊——」的声音。
喉咙有点疼,我闭紧了嘴巴。
摸摸脖颈,发现已经被上了药包扎好,我没有做梦,是爹爹来了!
我兴奋地坐起身,被角扫落床沿的一个茶杯。
掉地发出咣当声响。
「姑娘,你醒了吗?」
门口发出声音的是店小二。
我下床拉开门,急切地向外看。
「姑娘找什么?」
我指指自己的脖子。
「哦,我按照姑娘的指引去城西找一家门口有【都】字的人家,但是邻居说他们家在半年前突然全部都搬走了,没有人住。」
我愣在原地。
「你身上的伤,是一位年轻公子安排大夫来包扎过了,说是无大碍。」
「啊?啊?」我茫然发问。
年轻公子?谁?
我盯着店小二淳朴的双眼,发现他是真的没有骗我。
失落地关上房门,这才发现袖中有异样,往外掏出一个荷包,里面有两张银票。
这笔钱已经足够我一人吃喝几年有余。
我呆坐在客栈里,一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年轻公子,难道是诸子良?他知道我没有死?!
这二百两是什么?和离费?!
笑话!我的嫁妆、我爹爹养他供他读书十几载,花费何止二百两!
攥紧了手中的荷包。
我决定进京!要回我的嫁妆!要诸子良血债血偿!
4、
临近京城,我几乎不必刻意去打听,诸子良的事迹光鲜地人尽皆知。
两年前从破落小村里出来的我的夫君阿良,摇身一变成了即将大婚的驸马爷。
驸马爷英勇神武,拿下了皇帝极为头疼的西城流寇问题。
我摸了摸自己脖颈的疤痕,咧了咧干涩的唇角。
站在诸子良的新府邸门口,我还有空张望了一下。
幼时的我曾不知好歹地笑话过诸子良家门破落。
「明月,你不要笑话我家境贫寒,终有一天,我要用最好的青石做门口的台阶,大门涂上最亮的漆,门沿用最漂亮的灯笼照明……」
我曾经相信他可以做到,如今他一一得到了,只除了最后一句:「再风风光光地迎娶你进门」。
驸马府的门沿上挂着鲜红的喜字灯笼,预示着此处大婚临近。
没几日,诸子良就要迎娶皇帝女儿——明丽公主进门。
管家听闻我找诸子良,「我们大人事务繁忙,进宫面见陛下还未回府,姑娘不如过几日再来,到时宴请四方来客,还可以喝杯喜酒。」
管家倒是和善,他可知这是我已婚夫君的喜酒!我如何喝得下去?!
听说诸子良还没回家,我蹲在门口等。
不多时街角传来一阵马蹄声。
诸子良拉起缰绳,看到我时眼底闪过显而易见的惊恐。
「明月?!你还活着?!」
我歪头冷笑。
哦?你不知道吗?
割我喉咙的人是你,找人给我看伤的难道不是你?!
「明月?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话?我攥紧胸前的暖玉,眼睛死死盯着他胸前的另外一枚。
这是我嫁妆里最为值钱的事务,外表平平无奇,但经此割喉一事,我才知爹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它戴在身上是何用意。
「驸马府都是公主的人,我不能带你进去,你先去城郊的客栈住几天,等我办完事——」
我抿嘴摇头,办什么事啊?和公主的大婚嘛?
你办你的我又不打算吃席。
诸子良见我摇头,登时恼怒。
「黄明月!你怎么那么不懂事!总之,你不能待在这里!」
我指向自己胸口温热的玉佩。
诸子良会错了意。
「你把喉咙上的伤怪到我身上?我奉皇命去围剿流寇,谁能想到你会在那群——那群被玷污的女人之间!况且你就算活下来了,也会带着耻辱,还不如——」
我后退几步。
眼前的男人眉眼狂妄,一味沉浸在自说自圆的演说中。
和我记忆中礼貌贤良的阿良哥哥一点都不一样。
4
四周已有人看热闹似的围过来。
「大人?是否需要帮您赶人?」有仆从围过来。
此地不宜久留,我向前几步扯住他的衣衫,拽走他胸前的另外那枚价值连城的玉,直接走人不再和他废话。
身后传来他羞恼又粉饰太平地向仆从解释。
「小贼一个,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送给她又何妨。」
我轻嗤一声,要不是朝夕相处多年,听他话语中咬牙切齿之意。
阿爹说的没错,这个男人真的很孬种。
我不要他了。
诸子良见我转身离开,竟向前几步追来低声说。
「黄明月!你到底要干什么?我是知道你死讯之后再求取的公主,你被那些流寇污了清白也不该再活着——」
我猛地看向他,笑话!
我的「死亡」不是你一手促成的吗?
记忆中的阿良哥哥曾说过「生命是第一重要的」。
我看着面前样貌未变,却恍若换了个人似的诸子良只觉荒谬!
积蓄力量猛地一口咬在他的脸上!
在寨子里两年,我别的本事没有,学会了弱肉强食,瞅准机会就要立刻下手!
齿间顷刻间血腥味袭来!
「啊——啊——」诸子良疼痛大叫。
四周仆从见状纷纷围聚过来,将我猛地拉开。
「呸!」我吐出一口含着血肉的唾沫。
「黄明月!你发什么疯!」
「大人?!是否要将这个女人押回去处理了?」
诸子良捂着脸,双眼冒火:「你别不识好歹,活下来就老老实实按照我安排住在城外,看在你爹已死的份上——」
我猛地抬头。
什么?!谁死了?!
诸子良的叫嚣还在继续。
「你爹死了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疯子爹先是强迫我读书,再是强迫我娶你,我们成婚前三日你爹每日训我到深夜,深怕我对你有一丝不好,从小到大我们身边的丫鬟、仆从都是他的眼线,我对你有一丁点不好,背地里都会得到他千百倍地斥责,给我造成了莫大的心理阴影,要不是你爹死了我还不敢再求娶公主——」
闻言我眼眶一颤,憋了半天的泪瞬间奔涌而出!
我爹??死了?!
5
自从店小二告诉我城西门口的【都】姓人家中没人之时,我就隐隐觉得不对。
爹爹那么疼我,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怎会撤掉自己的暗部。
心间疼痛难以复加,眼前的男人还在自顾自地絮叨,我已经无心再听。
我扯掉脖子上的丝巾,露出疤痕。
一把抽出旁边仆从身上的一把破剑,指着他。
诸子良心虚又无能,面露惊恐连连后退。
我擦了擦眼泪,最后看一眼眼前面目全非的男人,再看隐隐围过来的侍卫仆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天下小雨淅淅沥沥,阳春时节竟有些冷。
我缩着脖子一路跑,身后一开始隐有脚步声,也渐渐停下。
跑到天色将明,不知不觉歪倒在一户人家门口。
就这样吧,我好累了,只想睡一觉。
梦里我还很小,爹爹从外办事回来。
「明月,猜猜爹爹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是泥人吗?」
「不是哦,再猜猜,是明月最爱吃的!」
「哇!是糖葫芦吗?明月最爱吃糖葫芦啦!」
……
我是被一阵小贩的叫卖声惊醒的。
「糖葫芦嘞!又大又甜的糖葫芦嘞!」
三五个小孩围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
我撑起身子,不自觉围过去。
卖糖葫芦的老人将手里最后一支糖葫芦递过来。
「姑娘,吃吧」。
我拿到手里才想起找荷包,发现身上的金钱不知何时被偷窃一空。
我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摇头,将糖葫芦还给他。
老人不理会我的推拒,强行塞给我:「我们小姐啊,最爱吃糖葫芦嘞!」
他笑了一下,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下垂了嘴角,步履蹒跚地离开。
我鬼使神差地跟在他身后,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户人家门口。
「姑娘无处可去吗?可要进来喝杯热茶?」
我茫然抬头,正要拒绝,突然发现眼前门梁处刻着一个小小的【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