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夫君选择造反后,无论我怎么哀求,他都要休了我,并重新为我挑选一名新夫君。
他千挑万选,为我择了个京城最纯良的小少爷。
此后,他决然地离开造反,以至于我无法想象——
当他攻破京城那刻,见到我被小少爷活生生做成了标本时,又会露出怎样的神情来?
1
事实上,我还是多虑了。
看到宋谨卧房内挂着的标本时,我的夫君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他甚至没认出这就是我。
「宋大人好雅兴,这是又得了什么稀罕玩意?」
琼楼玉宇倾覆,朝歌夜弦消弭,而今的宋家,不过是大将军手中的蝼蚁,一声号令而下,就能碾作尘泥。
宋谨脸上挂着笑意:「尹将军竟看不出,这美艳的标本是出自哪儿吗?」
「放肆,谁允许你这样和将军说话的!」
尹涟的随从掏出刀,被面容冷峻的将领伸手拦下。
「宋大人,我只问你一句,阿荻在哪?」
我在这里!
我试图朝尹涟挥手,然而摇摇晃晃,只穿过一片虚无。
当前能回答尹涟的人,一个死了,一正在装傻——
宋谨答非所问:「尹将军可知道,西洋有种特殊的刑罚,名叫血鹰?犯人受刑后,肺叶会从胸腔中心伸出,从背后看去,就如翱翔天空的鹰隼,故名.......」
屋子里所有人都皱了眉。
尹涟终于懒得虚与委蛇,他反手攥住宋谨的衣领,指骨泛白。
「宋谨,你想死,日后砍头还是车裂,有千百种死法供你挑选。」
「不想赶着入黄泉就回答我的问题,阿荻,她在哪里?」
宋谨的目光扫过那副标本:「莫生气,尹将军。」
「阿荻啊,她回娘家去了。」
攥着他的手紧了又松。
尹涟撂下一句「将他拿下」,当即带着大队人马离开。
宋谨发狂的笑声仍在屋内旋绕,我试图冲到尹涟身前。
可一缕幽魂,哪能挡得住来去匆匆的将军?
我的夫君啊,他还是太轻信于人了。
2
我当然不会在娘家的大门内。
尹涟率叛军大破皇城,拥新帝登基时,宋谨正扼着我的喉管:
「偷来宋家玉玺,大开城门,迎叛军入内......夫人啊夫人,你竟肯为尹涟做到这个地步!」
「尹涟永远也想不到,一个柔弱无力的废物,竟会成为他最锋利的刀刃!哈哈哈.......」
破开胸腔,折断肋骨,掏出两片肺叶,宋谨的动作快而阴毒。
空气,那平日触手可及之物,也变得遥不可及的恩赐。
我像个残破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喘息,目眦尽裂地挣扎。
「阿荻,为了一个抛下你的人这样做,你悔吗?」
宋谨尤嫌不够,一把银刀沿我的面部划开,偏执地追问我是否后悔。
「不......」
胸腔之中,如有重锤压顶,肺叶张合,徒劳地寻求一丝生机。
疼啊,实在太疼了。
全身泛起被撕裂的沸腾血色,指甲深陷入肉,却浑然不觉,四肢百骸,如同被万千虫蚁啃噬。
时而僵硬,时而蜷曲,试图寻找一丝缓解之法,却只是徒劳而已。
走到死无全尸的结局上,不过是时间快慢的问题。
直到双手垂落,我甚至没能完整地说出一句「不悔」。
也许是生前太痛,死后,苍天竟准许我的神魂留在世间。
留在这世间,和尹涟做最后的告别。
成了来去自如的阿飘后,我不再受空间和地域的限制,很快找到了离开宋府的尹涟。
他骑在骏马上,正往我的“娘家”赶。黑发漆亮,一袭墨色长袍,远远瞧着如竹子般苍翠挺拔。
那挺立的脊背,会否因为我的死讯而轰然崩塌?
我的担心仍是多余的。
很快,尹涟身后窜出一抹明黄的身影,周身的侍卫纷纷退开,都认得那是新帝的亲妹妹。
公主刚过笄礼,正是情窦初开之时,成日绕着尹将军,显然是芳心暗许。
「尹涟哥哥!」
她活泼的像只翠鸟,在尹涟耳边叫个不停。
我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飘了几步,顿觉喘不上气来,只想为此大哭一场。
我知道,我和尹涟早已和离,我嫁给了他亲手替我挑选的夫婿——宋谨。
他还祝我幸福喜乐。
礼尚往来,我也该祝尹涟得到幸福才对。
可为什么,心脏却如被烈火焚尽,比当日剖胸取骨之苦,还要疼上百倍呢?
3
尹涟策马狂奔,很快抵达了旧日的侍郎府——
这便是我的“娘家”,亦是我们二人曾经的住所。
先皇残暴懒政,野有饿殍,流民四溢,我和尹涟都是礼部侍郎赵训收养的孤儿。
侍郎在高耸的荻花群中捡到了我,故取名“阿荻”。
自此,我的人生里,多出相依为命的一个家。
乱世当前,侍郎常说:「正义之士,心怀社稷,志在安邦。虽微末之身,仍愿以萤火之光,照亮朝廷暗角,以涓涓细流,涤荡乱世浊流。」
至于我——
「我胸无大志,最大的愿望便是寻一处僻静之地,安稳地生活!」
我天生性子胆怯,怕疼、怕虫、怕见血,单薄瘦弱,又是府中年纪最小的孩子,时常被众人护在中央、小心照料。
说到这个,尹涟总是笑着:「放心吧,匡正乱世的任务交予我们,你这家伙便负责享清福吧!」
日子本应这样充满希望的过下去。
尹涟牵着我的手,跑过温柔的晚风,跑过遥远的虫鸣,跑过一地寂静白雪。
从京城南锣鼓巷的小巷口,一直跑到秀水湖畔的荻花荡。
从我们的总角之年,跑过我们的新婚之喜。
「阿荻,你跑慢些,等等我!」
成亲那日,尹涟带着我去了秀水湖畔,抓住肆意奔跑的我,将荻花编织的头饰戴到我的发间。
我羞涩地唤他「夫君」,扑进他的怀里。
我们身上都还穿着大红的喜服,如同遍野荻花间,两束跃动的火光。
同一时间,侍郎府中也燃起漫天赤色,鲜血淌出门槛的缝隙,流入外头的窄巷里......
「礼部侍郎赵训,出言犯上,满门抄斩,以正朝纲!」
一心为民的侍郎,带着近乎天真的抱负,踏入先皇的朝殿中直言进谏。
侍郎府邸,就再没活口能走出来。
我与尹涟因去了秀水湖畔,因此逃过一劫。
时隔两年,再次步入侍郎府,尹涟看到的是如当年一般残破的景象——
杂草高筑,门庭衰败,只剩当年管事的阿婆,还在坚持为侍郎一家上坟。
见到尹涟进来,她很是惊喜:「尹将军来了!」
尹涟拥护新帝,建立新朝,已是万民拥戴的大将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阿荻丫头呢,没和你一起来吗?」
她握着尹涟的手:「侍郎曾说过,你和那孩子是他最放不下的人。有你们互相扶持照应,他便能放心许多。而今喜乐春铺,改朝换代,那丫头定和你一样的欢喜.......」
「等等!」
尹涟打断她的话,满脸困惑不解。
「阿荻,她......难道不在这儿吗?」
4
我的夫君,我怎么可能在这里呢。
我的胸骨被掏出,做成了宋谨房内的标本。我的血肉被压成方盒,埋在了宋家神龛之下。
留在侍郎府的,只有当年你送我的荻花头饰了。
「尹将军,陛下有旨,请您即刻回宫!」
阿婆刚要张口,仆从们带着御召而至,要尹涟离开。
她只看到大将军迟疑半晌,无功而返,最后带走了一件枯萎的花饰。
新皇宽厚慈心,勤俭有度,宫中陈设早没了昔日的繁华奢靡,急召尹涟回宫,是要同他谈论与公主的婚事。
我的神魂不远不近地跟着尹涟,也随他面见圣上。
婚事......
尹涟要成亲了,还要做驸马,对他而言真是天大的喜事。
可我的夫君,眉头为何皱的那样紧?
我飘上前去,想帮他抚平。
「回禀陛下, 臣无法与公主成亲!」
我伸出的手猛然停在半空中。
满室哗然,尹涟轰然跪地:「臣有一发妻,名唤阿荻,她就在曾经的侍郎府中等我。」
「宋家倾覆,她会恢复自由身.......我要亲口向她道歉,再娶她过门!」
我歪着脑袋思考,尹涟有什么要和我道歉的?
对了,应该是他的那句「单纯笨拙,胸无大志」。
当年自侍郎府满门被屠后,尹涟像变了一个人。
痛苦与仇恨,构成了他的血肉与骨骼,他无法安睡,无法正常说话,日夜坐在房中,低着头不发一言。
我努力振作起来,变着花样给他做些吃食,试图将听来的市井故事转述给他。
我尽力地笑,尽力地表现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全部姿态。
像个真正的大人那样。
直到那天晚上,尹涟打翻了我熬煮的一碗酒酿。
「阿荻,我知你单纯笨拙,胸无大志,我知你要的从来都是平稳安定的生活!」
「可是阿荻,每当我一闭眼,面前便是被鲜血铺就的长河,是师傅与侍郎府上下三十几口人的嘶吼与哀嚎!」
他的眼圈发红,已是无数个日夜未能安眠。
「阿荻,你......为何还笑得出来呢?」
本就勉强的笑意凝在唇边,我如坠冰窟,只剩一双手在微微颤抖。
你垮了,我如何能再倒?
尹涟,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想你振作精神而已啊。
「阿荻,我会如你所愿。」
那天晚上,尹涟扯碎我们交拜天地时的牵巾,寓意我们白头相守的同心结,也被一分为二。
但我不怪他。
在巨大的悲痛面前,我们都已分不清,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才能称之为正确了。
5
自朝堂上的陈情表意后,皇帝只说既然尹涟心意已决,便不再强求。
只是,要尽快找到城门大开那晚,将玉玺送至叛军账内的女孩。
——尹涟和她,均是开国的功臣。
从议政殿出来后,尹涟朝着地牢走去,我一直跟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