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露冷,秋期过半。“凉蟾光满,桂子飘香远。”
很多人认为,秋分之后,便是属于桂花的主场。
满城飘香,一片金灿,秋意深浓。但其实,那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汪曾祺曾说:“桂花以多为胜。”便一语道破了桂花的小心机,只是数量见长,并不如菊花一般“我花开尽百花杀”,也不如昙花被誉为“亘古今为诸佛母”,一旦盛开,便以绝对中心的姿态汇聚所有目光。
但桂花对此是欣喜的,无论是作为场景边缘的一抹亮色,还是烘托气氛的一种手段,又或是成为某种食物的点缀调味....它都甘之如饴。
毕竟对于桂花来说,配角的人生,最值得一过。
图|昔物所 ©
桂花,是一种不太出风头的花。
它的花型很不讲究,大多为四瓣,呈十字形排列,花瓣细细圆圆,有点儿厚,憨憨的,带着点稚气,像长不大的孩子。
花色也没有太多变化,无外乎红白黄三种。《本草纲目》曾载:“岩桂,俗呼木犀。其花白者为银桂,黄者为金桂,红者名丹桂。”但桂花的花朵儿细小,花开至极盛,也不过豆粒般大,星星点点,三五十朵也才凑成一簇黄红,实在没有太多存在感。
这样的花,别说是放在群芳谱里,纵使自家花和自家花比拼,它们几乎都千篇一律,没有哪一朵能大出风头,也没有哪一枝能占尽秋光。
可恰恰是这样的配角定位,最能够“乘秋风”,你会发现不论什么处境、什么场合,处处都有桂花的踪影。
图|昔物所 ©
最初,大家认为月亮上有桂树,因为唐代诗人宋之问会说:“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后来,颜真卿在无意在游山时,与它偶遇:“群子游杼山,山寒桂花白”。
而后,桂花也被诗人王建栽到院落中:“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也曾被羊士谔在江南小道上偶遇:“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但最喜欢它的,要数南宋女词人朱淑真。
每年秋天,她总要在西风的召唤下,去桂树枝头剪下一枝桂花,将它插在瓶子里,又放进书房中。她认为唯有书房这个地方与桂花最为相配,所以会赞叹:“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图|昔物所 ©
其实,无论天上天下、山道院落...对桂花来说都一样。不像牡丹总要束缚在园中,不学水仙总流连在溪畔,何处它都呆得,何地它也去得,毕竟哪有人,会对小小的桂花存在什么“刻板印象”呢?
配角的人生,总是很自在的。每一步都可以坦然迎接未知,不必去定义什么,总归是探索更多、体验更多,一点一滴,让生活逐渐丰富,让灵魂逐渐圆满。
图|昔物所 ©
桂花的花儿无甚特色,之所以拥有古今难忘的魅力,要归功于它的香气。
一般花香清淡与浓厚不能两兼,要么浓烈如玫瑰,奔放而热烈,要么清幽如玉兰,清冷又孤绝。唯桂花香气很难确切地给出形容词,因为它清可绝尘,浓能远溢,少则含蓄,多则放恣,堪称一绝。
尤其在雨后,走在湿滑的街道上,隔着老远就能闻见桂花的香气,像抽了丝的香云纱,薄薄一片,要仔细得嗅、慢慢得闻,就能捕捉到夹杂在风中影影绰绰的幽香,神思为之一清。
但随着你的靠近,桂香的甜蜜粘稠而浓郁,四面八方汹涌扑进口鼻,深深吸气,仿佛五脏六腑都浸入桂海,不停下沉,下沉,枝蔓的青草气与泥土的腥气渐次浮现,复杂得令人着迷。
图|蒽子-苏州 ©
这样的桂香,是极其包容的。孩童们会喜欢它的甜美,年轻人会欣赏它的清雅,老年人会赞叹它的浓郁,即使是最挑剔的人,也很难不被它的魅力所折服,总惦着,让桂花陪伴在身边。
王维每到夜间无事时,最爱坐在桂树下,因为他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宋代诗人黄庚则不然,“岩桂花开风露天,一枝折向枕屏边“,他最喜这抹桂香伴他入睡,连梦里都是香甜美好的滋味;而对王昌龄来说,这抹桂香是一份深浓的思念。
图1|蒽子-苏州 ©
图2|水殿月影 ©
他与好友在潇湘江畔把盏言欢,直至暮色苍茫。此去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重逢,惟愿在梦中能看见好友返航的船帆,他的襟袖里还沾染着熟悉的桂花甜香.....
诗人们笔下的桂香,时而悠闲时而甜美,时而静谧时而忧伤,即便只占据点滴笔触,也总能将那份情绪渲染得浪漫而多情,让读者无不为之倾心,为之感动。
而桂花似乎也乐在其中,不必如主角一般承担外界所赋予的期许与责任,大可尽情敞开自己,在任何处境下都不卑不亢,稳稳待在自己位置上,不必羡慕别人,做好自己,就是花之一生最好的模样。
图|清可 ©
说起来,桂花在烹饪界也不算混得出彩。别看很多菜肴在名字上带了它的大名,但真正在菜品里,也不过是起到了点缀的作用。
像江南一带颇有名气的桂花糯米藕,将生糯米灌入藕孔,再拿小竹签将两头扎紧,放进砂锅里,加大量清水和红糖、大枣等调料,“咕噜咕噜”煮上一宿,等糯米藕熬至酥烂,再拿出来晾凉切片,最后才淋上一勺糖桂花,那口粘糯香醇,将桂子香牢牢附着在唇齿,弥久不散。
而靠北一点的南京,喜欢偷偷将小芋苗剥得光溜溜,上蒸屉蒸得绵软,再加藕粉、桂浆进去炖到浓稠赤红,便能盛起,热乎乎地来上一口,滑溜溜、糯叽叽的,桂花只来得及在嘴里打个璇儿,便骨碌碌滚进了小肚子里。
但在上海姆妈们的心里,拿温水和糯米粉,再搓一堆圆滚滚的糯米圆子,放入甜酒酿里轻搅,等小圆子们统统扑腾到水面,雾气袅袅,一定要趁着出锅时扔上一大把干桂花,桂花香混着酒香、糯米香齐齐四溢,这道最适宜秋补的桂花酒酿圆子,才算得上有了灵魂。
桂花的家乡咸宁,当地人最喜欢趁着桂子开得正好,将糯米煮至熟烂,捣成泥状,再加入红枣、桂花混合均匀,放木屉里加大火蒸得透透的,再拿出来晾凉,撒一层厚厚的鲜桂花,黄黄白白,入口松软而绵香,一点点的甜,一丝丝的香,余韵绵长。
此外,还有桂花茶、桂花糖年糕、桂花酸梅汤...似乎各地各处,总能在饭后甜点上找到桂花的影子。有了它的相配,无论什么食材,总能立马变得鲜灵起来。
可见人们吃桂花,总也不为饱腹,更像是一种感受。
仿佛有桂甜时,胃是幸福的;有桂香时,鼻子是快活的;有淡黄的身影时,时节是确切存在的,日子是有质量的。
的确,桂花是没有什么不甘心的。毕竟它从不在乎戏份的多少,出场时间的长短,仅仅那么惊鸿一面,依旧是无数人心头的“黄月光” ,勾连着所有外出游子们,对于家乡的一点挂怀,心心念念,日日年年。
图1|昔物所 ©
在如今这个“自我”概念盛行的年代里,我们都希望自己能当主角,以个人利益为主,以自我感受为先。在生命最好的时光里,实现自己最高的人生价值,都不太愿意委屈作配,沦为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但事实上,对于每一朵桂花来说,或是零落成泥或是储于糖罐,都各是自己生命轨迹中的主角,倘若被人望见,或是留名诗词或是佩于襟袖,最后都成为了他人生活中的重要配角。
成为配角,并不会丧失我们的主体性。
图|蒽子-苏州 ©
配角的本质,是不拘泥于一时得失,将个机会都当做一次打磨与探索,在这个过程里不质疑、不气馁、不动摇,逐渐清楚自身的有限与无限,稳扎稳打,成为人生这场大戏中最亮眼的主角。
因为走到最后,你会发现,人生如桂啊,每一次为他人作配,最终都不过是对自我塑造的一种成全。
是主或配,桂花从来无所谓。那么,亲爱的你,请问是愿成为主角,还是配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