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冬天,知识青年下乡再教育的号召的浪潮高涨,风头一时无二。那时,我正在北京的高中读高二,听着老师在讲台上激动地宣讲着我们这一代的责任——去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每个班级的教室里,几乎每个同学都能感受到那股气氛的变化,学校的动员,街道干部的上门做家长工作,都让我们觉得自己快要离开了父母、离开熟悉的生活,奔向一片陌生的土地。
我的父母看得出我心中的矛盾,不想我太难过,也不愿让我成为别人眼中的“异类”,便没多说什么。就在这时,我决定不再犹豫,主动报名参加下乡,选择了山西忻州的一个小村庄。我不想让父母感到不安,不想让他们为我的决定感到为难。
我和另外四个同学一起,背上行囊,带着对未来的些许期待和不安,在寒冷的12月末离开了北京。车站集合时,我才发现,去山西插队的学生有很多,数都数不清。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这个时代一颗不起眼的尘土,和成千上万的同龄人一样,踏上了这条没有回头路的道路。
山西的原平县,我们来得早,郭下大队的小队长是个质朴的乡村人,他将我们安排住进了一个破旧的大院,四孔土窑洞就是我们的临时家。外面风刮得厉害,屋里的火炉总是打不起温度,气氛却不同于我想象中的冷清。乡亲们的热情超出了我的预料。一天到晚,总是有人给我们送菜送饭,白菜、洋芋、咸菜一应俱全。看着他们的朴素笑容,我心里说不出的温暖,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虽然我们和乡亲们并不熟悉,大家却很快都开始参与生产劳动,按照工分分配,和当地的农民一起干活。也许是在这些日子里,我才渐渐明白:无论是北京来的插队知青,还是当地的农民,大家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段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一层层的泥土埋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在那个漫长的冬季,我们的生活变得单调而辛苦。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去干活,晾晒衣服、挑水、砍柴、干农活。就像一台永远不停转的机器,似乎没有尽头。对于我来说,这种生活既陌生又压抑,心里的那股不安和焦虑一直挥之不去,尤其是和曹秀英同处一个队里,心里总觉得别扭。
曹秀英和我曾经并不算什么朋友。高一时我做班长,她坐在我前面。她总爱和同桌说话,影响上课秩序。我不喜欢这种行为,心一时气愤,就悄悄地打了她的小报告,老师因此批评了她。那时,她看我的眼神变得冷淡,甚至有些敌意。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甚至走在走廊上遇见,她都会故意低下头。我知道她恨我,但我也没多说什么,心里只是有些愧疚和不安。谁能想到,几年后的插队生活,我们竟然又被命运安排在了同一个生产队。
刚开始,我尽量避开她,避开那份尴尬和疏离。曹秀英也是,依旧沉默寡言。大家看着我们像两座冰山,彼此间的隔阂似乎永远也跨不过去。每次我碰到她,她总是低着头,眼神避开我。我也不想主动说话,心里有些不甘,觉得自己不该向她低头。我很快发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都在某种程度上变得简单而直接,尤其是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得依赖别人,才能过下去。
那天,正值寒冬,天气冷得刺骨。轮到曹秀英做饭,而她必须去挑水。她挑起水桶时,我看到她的动作有些笨拙,似乎力气并不够大。她走出窑洞后,把水桶放在院子里,自己回去再取些东西。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犹豫了片刻,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冲动。我悄悄走过去,挑起了水桶,走向了村头的水井。
从那以后,不论是挑水还是外出干活,我都会暗中帮助她。尽管我们之间没有一句话,但她的动作开始变得稍微不再那么冷漠,眼神里也不像以前那样充满敌意。我知道,她并不排斥我的帮助,只是习惯了保持距离。就像那次,我晾晒衣服时,衣服从晾衣绳上滑落,曹秀英帮我捡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又挂了回去。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做了这些,仿佛是在告诉我,她开始接受这份“微不足道”的善意。
不久后,大队的书记郭明喜突然找我,说要让我去学校当民办教师。当时,我的心里是愣了一下,随即又涌上了一股满足感。毕竟,作为一个插队知青,能有机会去学校教书,意味着我的生活不再只是干农活。我一开始欣然答应了,但随后,我又觉得不太对劲。我们这些男生力气大,干农活上更有优势,而女生们身体比较弱,常常力不从心。我想,能去学校的,应该是女生。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便笑着对郭书记说:“郭书记,既然让我去当民办教师,那不如让曹秀英去吧。”毕竟,她是个高中生,文化知识比我强,去学校教书更合适。郭书记点了点头,说:“行,就按你说的办。”
当曹秀英成了郭下小学的民办教师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她依旧保持着沉默,但她的眼神不再那么冷漠。她偶尔会对我微笑,虽然很短暂,但那笑容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有一次,在我值日时,我回到知青点,曹秀英已经提前做好了饭,安静地等着我。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这些,我心里不禁有些动容。
有一晚,我们几个男生坐在炕上聊天,曹秀英站在窑门口,故意咳了几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她站在那里,把一摞书本放在了我旁边,笑着说:“我这里有几本高中课本,谁想看就拿去。”她说完后,转身走了,留下一堆课本。
大家看了看那些课本,都觉得不感兴趣,就把它们扔给我。我翻开其中一本,开始看起了那些已经有些陌生的知识。说实话,我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学习过了。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把学过的很多知识几乎忘得差不多了。那一刻,我有些失落,也有些无奈。曹秀英用她自己独特的方式,向我传递着什么,而我并没有真正意识到。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这样做,也许她的行为已经开始在我心里埋下了什么种子,让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讨厌她,甚至开始在乎她的一举一动。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也许这段插队生活,并不是一场简单的苦难,它正在悄悄地改变着我,让我感受到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背后的深意。
1976年秋天的那个早晨,郭下大队的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收获季节的味道。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平静,因为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曹秀英将离开我们,去县里参加工农兵学员的考试。这一去,她将有机会进入大学,走向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时,大家都在盯着她,心里有些不舍,也有些期待。
我记得那天早上,郭队长早早地就赶着队里的毛驴车来到了知青点,大家都忙着帮曹秀英收拾行李。我们几个男知青也聚在一起,讨论着自己能不能也有机会像她一样离开这片土地,去追寻自己的未来。曹秀英的离开,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让我不禁开始反思自己的选择。她那么努力,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走得更远吗?而我,却一直在这里,做着我认为对的事情。
我记得那时候,郭书记每次提到我,都会说:“你是个好后生,将来一定能有大出息。”他总是那样信任我,也鼓励我让我做更多的选择。我本以为,我也许会有机会去县里工作,或者也能参加一些考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现实总是跟理想有些差距。我几次错过了进城工作的机会,把招工名额让给了别人,包括曹秀英。那时,我常常想,我这样做对吗?我不该这么自责,大家的生活并不容易,能帮得了别人,就该帮助别人。但每每看到曹秀英离开时的决绝与期待,我心里便充满了负疚感。
送走曹秀英的时候,我本应跟随大家一起去公社汽车站送她,却因为我在学校的工作没有办法脱身。我在窑里坐了许久,心里乱成一团。突然,曹秀英出现在我面前,她的脸上带着微笑,虽然有些勉强,但还是那么温暖。她把一张纸条塞进了我的手里,淡淡地说:“张学彬,你真行呀。一起插队了七年半,你都没好好和我说过一句话,临别了,你还是不说。”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我没有勇气去送她,没有机会说出我心里那些话,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看她的身影渐渐远去。
回到窑里,我赶紧打开那张纸条。纸条上简单地写着:“张学彬,我在北京等你。”看到这句话,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脑海里瞬间回忆起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曹秀英,一个不善言辞的女孩,她的心里竟然有我。而我,竟然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些情感,甚至连一句简单的告别都没有说。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曹秀英一直在默默地关心我,支持我。她的离开,不只是为了追求自己的未来,也是一种无声的告别,一种对我内心真实感受的呼唤。我内心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惭愧,也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去弥补这些年未曾说出口的东西。
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这成了我命运的转折点。虽然身边的许多知青都已经回城,但我依然坚信自己的选择。我终于决定报考山西师范学院。其实,回想起来,能有今天的机会,我很清楚,这其中有曹秀英的功劳。她教会了我如何看待未来,如何勇敢地去追求属于自己的梦想。而我,也许迟了一些,但至少我没有错过这一切。
几个月后,我顺利考上了大学,圆了我的大学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曹秀英,也想到了她留给我的那张纸条。也许,时间会把我们分开,但她留给我的这份坚持与勇气,将会一直伴随着我,直到我实现自己的理想。
1978年冬季,我回北京过春节。回到家的第二天,曹秀英就来到了我家。她家离我家不远,但这是她第一次来。我妈见到她很高兴,夸她懂事、漂亮,对她的印象特别好。我能看得出,曹秀英也心里有话想说。她在我妈面前坐了很久,直到我妈忙去做饭,她才跟我说起心里话:“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把这句话轻轻地放在我心上。
我知道她的心意,也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只是我们相隔太远,我在山西,她在北京,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不确定我们是否真的适合走到一起。那时我心里没有准备好去承接这份责任。我告诉她:“我们不合适,你再考虑一下。”她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点了点头,最后轻声说:“你再想想。”但是,尽管心里有些动摇,我还是决定婉拒了这份感情。
大学毕业后,我去西藏支教,三年间,心里有很多困惑和不安。每当夜深人静,我常常会想起曹秀英,想起她曾经对我说的那些话,心里莫名其妙地会有一丝失落。可是,我并不敢面对这份失落,更不敢去改变什么。直到1985年,我结束了在西藏的支教生涯,回到北京。
那时我已经35岁了,婚姻的事还是没着落。每次回家,妈都会在我耳边唠叨,愁得头发都白了。而我心里,却依然无法释怀对曹秀英的思念。就在我安顿好工作后的不久,我才得知曹秀英的婚事也一直没有解决,她的父母也在为她的事操心。我突然觉得,这也许真的是命中注定。我们几经周折,终于在一起了。
结婚那年,郭书记和郭队长也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郭书记说,他和郭队长早就看出我俩之间的缘分,只是曹秀英去了北京读书,一直没机会为我们做媒。我笑了笑,心里有些感慨,命运就是这样,总是捉弄人,却又让人不得不接受。
结婚后,我和曹秀英回到原平县,走访了那些曾经一起生活的乡亲们。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知青,而是有了责任、有了家的人。每当看到郭书记和郭队长的时候,我们总会想起那些年,在大队里一起度过的艰苦日子。那些日子虽然艰难,但却让我们学会了珍惜和责任。
几年后,曹秀英调到了教育部门,我也调到了政府机关。我们一直都在这座城市里扎根,生活渐渐变得安稳。每当回忆起当年,我们都是小冤家,最后却成了彼此一生的伴侣,我知道这份感情已经深深植根于我心里。无论岁月如何流转,我们都将一同走下去,彼此守护,直到永远。
曹秀英在我生命中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女人,更多的是那个曾经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用温暖和坚韧照亮我前行路的人。我会一直珍惜她,也会一直珍惜我们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苦尽甘来,这样的生活,平凡却充实。我想,这是我们每个人所期待的,能在岁月里找到自己归属的地方。
人在做,天在看,一次次善意的举动融化着坚硬的寒冰,爱的萌芽逐渐生长,……直至开花结果。这就是爱的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