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的秋天,村西头的空地上盖起了一栋二层小洋楼,那是我们村第一个二层小楼,房子不仅占地面积要比别人家的大,就连装修那也是村子里最为豪华的,楼房外面都贴着洁白的瓷砖,院子的地面也都做了水磨石处理,在我的眼里那简直就像皇宫一样。
当时村子里的其他人还都住着低矮的平房,有些人的房子甚至还都是破旧的土坯房,而那栋装修豪华的二层小楼就显得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最让我羡慕不已的就是他们家有一台30英寸长虹牌的大彩电, 每天晚上我们几个小孩子就会不约而同跑到他家等着看《新白娘子传奇》,只不过每次走进那干净整洁的院子,再看看我那满是泥土的鞋子我就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这栋二层小楼的男主人名叫王二喜,我们都管他叫喜爷,他媳妇叫翠莲,喜爷和村子里其他庄稼汉不一样,他是镇子上肉联厂的员工属于国企单位有编制的,那可是铁饭碗,每个月都能领到四百多的工资,要知道当时我家一年多收入也不过三千多块钱。
村子里其他人家一天三顿饭餐餐都是自家院子里面种的萝卜白菜或是豆角丝瓜,直到现在我都十分讨厌吃豆角和丝瓜,因为小时候吃伤了。而喜爷家的餐桌上顿顿有肉,十天半个月还能吃上顿排骨,光是那炖排骨的味道闻的就让人直流哈喇子,那日子过的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
喜爷和翠莲结婚十多年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德顺。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家条件好,家里盖上了二层小楼洋气的很。等到德顺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时,前来说亲的人几乎都将他们家的门槛都给踩破了,没过多久,德顺就在众多的候选人中相中了一个叫白玲的姑娘,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十分好看,两人交往了两个月后喜爷就风风光光给二人办了婚礼。
当时小轿车还没有流行,接亲大多数还是用自行车,如果能有十几辆凤凰牌的自行车一同接亲那就算是大排面了,而喜爷家接亲却用的是大卡车,白玲的嫁妆装了满满一卡车,车头上还系着大红花威风的很。后来听村里人说那些嫁妆其实都是喜爷家出的钱,为的就是有面子。
德顺和白玲结婚后刚开始相处的还算不错,可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两人之间的矛盾也就越来越多,还不到半年时间他们小夫妻就开始经常吵架,主要是白玲觉得德顺这个人娇生惯养,好吃懒做,已经二十好几的人了整天无所事事没个正行。翠莲这个当娘自然是向着儿子,她觉得儿媳妇懒,不爱干净,整天待在家里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屋子,原本是他们小夫妻之间的矛盾,经过翠莲这么一掺和立马就升级为婆媳矛盾。
喜爷想着一家人有什么好闹的,于是便当起了和事佬,时不时会背着自己的媳妇偷偷给儿媳妇点小钱算是安抚安抚,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这件事很快就被翠莲知道了,当时就跟喜爷大闹了一场,觉得老头子不帮自己,反而偏心儿媳妇........这下矛盾又蔓延到了他们老两口身上。
自那以后我们几个小孩子就再也没有去过他们看电视了,因为他们家几乎天天吵架。
虽说一家人争吵不断可日子还得往下过不是,德顺和白玲结婚后的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乐乐,第四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儿女双全,全家人都很开心,给这个男孩取名为君宝。
结婚五年白玲不是在怀孕,就是生孩子,德顺也在镇上陆陆续续找过几份工作,结果每份工作干不了不是嫌累就是嫌弃挣的钱太少,做不了几个月就回家了。一大家子六口人几乎全都指望着喜爷那点工资养活,几年下来,他们家的光景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
那几年赶上政策好,村子里的年轻人纷纷跑到外地打工大家也都挣到钱,大家陆陆续续也都盖起了楼房,而且一栋比一栋气派,再看喜爷家的楼房经过这几年的风吹日晒,外墙的不少瓷砖已经脱落却不见修复,洁白的瓷砖也变的发黄上面满是污泥,看上去显得有些破旧了。
君宝四岁的那年,白玲与德顺的婚姻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彻底决裂,一气之下白玲回到了娘家并且态度十分坚决再也不回去,这就相当于单方面宣布了离婚,而且德顺也不服软依旧断断续续在外面打工,钱没有挣到多少可他却一年到头很少回家。至于两个孩子的抚养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喜爷和翠莲两位老人身上。
而喜爷和翠莲这几年在无休无止的家庭矛盾中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日渐疏远,起先老两口只是分居,反正他们家的房子大一个人住在楼上,一个住在楼下,每天吃饭都是各做各的。再后来性格倔强的翠莲奶奶不愿意和喜爷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赌气直接搬到以前的老房子里住了。
乐乐和君宝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奶奶住,有时候翠莲奶奶找喜爷有事要说,她自己不去就会派乐乐去当传声筒。喜爷要是做了什么好吃的饭菜,自然也会叫两个孩子去吃,临走时也会给翠莲奶奶带上一份。
看着他们一家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村里人实在想不明白,按理来说两口子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时候,可没有谁家的夫妻会闹到分家这种地步,尤其还是老夫老妻的。儿子与儿媳妇散伙了,公公婆婆也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都说家和万事兴,这样下去这个家不就完了?
村里人没少去劝,可喜爷和翠莲两人的性格实在太倔谁都不肯低头。
翠莲奶奶的心里对喜爷满是怨恨,怨恨他纵容儿子,纵容儿媳,当然她也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可在不争气那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心里最恨的那个人还是儿媳妇白玲,因为在她看来,自从儿媳妇嫁进家门之后就将原本平静的家搅的鸡犬不宁,他们就没有过过一天安宁的日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儿媳妇白玲。
后来翠莲奶奶听说白玲回到娘家这几年前前后后又找过两三个男人,可没有一个长久的,都是不到半年时间就相继散伙。听到这个消息,气得翠莲奶奶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骂她不要脸,是个烂货。
到头来最后苦的还是那两个孩子,最是应该享受母爱的年纪却被妈妈无情抛弃,虽说还有爸爸,可德顺连他自己都照顾不好一年到头连个人影都看不见,简直就是形同虚设。爷爷奶奶又不和睦,小小年纪的他们几乎都没有感受过所谓的家庭温暖。
好在乐乐这孩子十分懂事,不管走到哪都带着弟弟,两个孩子身上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不管什么时候嘴边总是挂着两道鼻涕看着就让人觉得可怜,就这样姐弟二人一天天长大着。有时候村里人也会私下里询问乐乐:乐乐,你们想不想妈妈?你妈妈有没有来看过你们呀?
乐乐听后小声地说道:“妈妈有去学校里看过我,还给我和弟弟带了很多好吃的。”说到这里乐乐的神情突然有些落寞,随后继续说道:“不过最后都被奶奶给丢了。”而一旁的君宝却大声地说道:“我没有妈妈,她就是个不要脸的烂货,她要是再来看我,我就拿棍子将她打出去。”
听到君宝这么说,村民们叹息道:“傻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她,不管怎么样她毕竟还是你的母亲。”君宝也不反驳,只是倔强地将小脑袋转到一边不再理会那些人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尽管生活处处都不如意,可时间却从未停下它的脚步,一转眼十多年就过去了。乐乐也已经十八岁了,她没有考上大学念完高中就跟着村里人去南方打工了,这年君宝也十六岁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缺乏营养的缘故,虽然身高有一米八,但身形却非常消瘦,站在那里就像一根电线杆儿似得,他的性格十分开朗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在村里见到长辈们总会笑着打声招呼,很招人喜欢。
也就是这年,翠莲奶奶因为癌症去世了。
自从和白玲分开后这些年德顺始终都是一个人,而白玲这些年虽说辗转跟过四个男人,但那些男人一个不如一个,她的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双方的亲戚见二人如今还都是单身便有意重新撮合二人,一来是翠莲奶奶去世了,当初闹的不可开交的婆媳矛盾自然也就没有。二来就是君宝这孩子眼瞅着就成年了,再过几年就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到时候也得有个人帮忙张罗不是。说到底大家还都是一家人,日子凑合凑合也就过去了。
经过双方亲戚们的努力,德顺思虑了好几天最后终于点头答应,白玲也就回来了。
如今的她已经老了,毕竟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她留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鼻子有点儿往上翘,一个樱桃似的小嘴,总而言之十分好看。然而如今的她却身材发福,原本乌黑亮丽宛如瀑布的长发已经不复存在,烫卷的头发凌乱地披散这,眼神空洞无神,显得有些邋遢。
回来之后白玲也想挣钱便学着村里人养了几十只的走地鸡,可她实在太懒根本就不打扫,原本宽敞的门前弄得遍地都是鸡屎,根本无从下脚,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恶臭。对于白玲回来,德顺倒是显得无所谓,反正家里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现在每天还有人给做饭洗衣,对于他而言反倒觉得不错。
但是君宝对待白玲的态度就有些让人琢磨不透,自从白玲回来后他就从来没有喊过一声妈,而且也从来不主动和她说话,每天吃饭的时候他就盛上一碗饭,然后在上面夹些菜就端着碗在村里溜达着吃,从来不和她在一张桌上吃饭。
看着儿子这种态度白玲气不过,就在村子里到处说这个儿子算是白生了,是个白眼狼,还说都是被他奶奶给教坏了,不认她这个娘了。白玲将家里的钱全部都攥在自己手中,说是儿子靠不住,将来买保险养老。
君宝中专毕业后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那些年开挖掘机很赚钱,于是君宝就想着去学挖掘机,可家里的钱都被白玲死死地攥在手里,说什么也不肯松手。村里的老人们纷纷劝他:“你这孩子就是性子太倔,你就不能低头认个错,喊她一声妈!不管怎么样你都是她生的,她之所以这样其实就是想让你服个软。”君宝听后只是淡淡一笑,随后摇摇头就走了。
之后村里人就再也没有听他提起过要学挖掘机的事了。
那年的清明节,我请假从沈阳回家待了几天,那天要返程的时候,因为去镇上的火车站有点远,于是我就打算找个三轮车捎我一截。当时君宝正端着碗在我家门口吃饭,他听见我和家里人说话后,自告奋勇地说道:“还找什么车呀!我送你去不就行了。”说着他三下五除二就将碗里的饭菜吃完回家去了,不一会儿他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我家门口,喊道:“军哥,走了。”
每年的四月正是油菜花开得最茂盛的时候,远远望去到处是一片金黄,就像在地上铺了一层黄灿灿的金色地毯。君宝骑着摩托车带着我风驰电掣般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交谈,他将我送到火车站后潇洒地挥了挥手便掉转车头回去了。
可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竟然会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的见面。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母亲突然给来一个电话,她告诉我君宝死了,喝了家里的百草枯自杀的。听到这个消息的那瞬间我整个人都傻了。君宝才十七岁,他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开朗,每天脸上都挂着微笑,如此开朗的一个人怎么就会.......
等会回过神后连忙询问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告诉我,那天早上她正在家里做早饭,就见白玲婶神情慌张一路跌跌撞撞地来到我家,见到我妈就哭着喊着让赶紧跟着她去家里看看。我母亲询问她到底怎么了,可白玲婶却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哭着让我妈跟着她走。我妈也担心她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于是就跟着去了,还没进屋我妈就发现了异常,因为空气中除了一股难闻的鸡屎味外还有一股非常浓烈的农药味道......她顺着气味走进了君宝的房间,发现君宝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依旧还挂着微笑。
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我母亲哽咽地说道:“君宝,多好的孩子呀.......哎!!!!”
听完母亲的讲述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更多的还是惋惜和难过。不禁想起那天我坐在他的身后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的油菜花在风中欢快地起舞,那个高高瘦瘦的大男孩一路带着我行驶车站,尽管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但他脸上时时刻刻都保持着阳光的笑容却让我记忆犹新。
君宝为什么会选择自杀?难道是对生活已经彻底绝望了?还是心中聚集了太多痛苦无法排解,最后只能选择自杀来解脱?答案无人知道。直到很多年后我看过一篇报道才知道,原本不是所有的抑郁症患者都是愁眉苦脸的,有一种人给外人的感觉十分阳光,但是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再压抑悲伤,这叫阳光型抑郁症。我想君宝之所以每天都是笑容满脸的样子,可能就是在用微笑来掩盖内心里面的悲伤吧!
三年后,听说白玲婶去世了,是患了乳腺癌死的。
前年过年我回老家的时候,路过喜爷家的门口,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大门后,此时的他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走去过喊道:“喜爷,您老歇着呢?”喜爷微微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里呢喃了一句我也没有听清楚说得是什么,也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识我。
今年的三月份,喜爷也走了,村口那栋二层小洋楼如今也变得残破不堪,丝毫看不出昔日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