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世界小商品的集散地，中国最富的县城之一。这里遍地流传着财富传奇和“哪里有钱往哪里走”“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金科玉律。

无数的传奇，也让义乌成了年轻人的野生“商学院”。

在校大学生、互联网大厂人……年轻人们纷纷涌向这里，投入创业潮流，通过短视频带网民猎奇……

年轻人到义乌创业做生意，又把做生意本身变成了一门生意。我们好奇，奔着“搞钱”去的年轻人，他们在义乌成功了吗？

01年轻人扎堆儿

去义乌“搞钱”

戴上米色毛绒帽子，把手伸进与帽子连体的手套里，再摸摸帽子上的圆耳朵，形象乖巧的年轻女孩对着镜头熟练地开播了：“冬天要去北方旅游的小宝子看过来，今年很流行这种毛绒衣服，配这个米色小帽子。绝绝子！我啥都不说了，你就看我温不温柔吧。”

当室友们忙于学业和实习时，00后大学生宝拉已经成为义乌创业青年中的一员，开始尝试直播卖货。

宝拉今年23岁，是宁波大学科学技术管理学院旅游管理专业大四学生。此前，她在会展、酒店、旅游等专业对口的行业都实习过，但这些行业普遍工作强度大、薪资待遇低，这让她很早就萌发了创业的想法。

宝拉直播带货

对宝拉而言，创业并不陌生，她的父辈就是通过在义乌买卖小商品致富的第一代人。

宝拉祖籍湖北，祖辈以务农为生，父辈中唯有宝拉大伯上过大学，大伯毕业进入了宁波一家公司上班，后来又到义乌管理分公司。

2002年起，宝拉的大伯开始为义乌公司、工厂做网站建设。那正是义乌市场蓬勃发展、走向国际化的阶段。

眼见义乌商业氛围浓厚，宝拉大伯便把自家弟弟（宝拉的父亲）叫到义乌开工厂，做帽子围巾等商品批发定制生意。宝拉父亲生意有了起色后，宝拉的小姑姑、二姑姑、大姑姑、奶奶家的亲戚也都到了义乌，做起烫钻珍珠、保暖内衣等小商品生意。

作为义乌厂二代，宝拉的骨子里天然有着创业的基因。大学时，宝拉曾在学校开过美甲小店，赚到过一笔小钱。这让她意识到，“不管做什么，只要是做生意，就有机会赚到钱。”

宝拉在义乌直播带货，是偶然也是必然。2023年10月，宝拉刚结束了一段实习，琢磨着找点事情做做。她原本想报一个机构的课程学一学如何做电商生意，可3万元至5万元的学费让她打了退堂鼓。

“我大学学费就已经很贵了，难道还要去机构学电商吗？不如自己开店试试，卖自家产品，很难一下子亏掉3万元。”

说干就干，实习结束的第二天，宝拉就从姑姑家拿来电脑和打单机开始了自己的“创业”之路：在抖音上架商品链接、学习直播话术、准备产品（绒帽）、直播带货。

宝拉的办公场地

和宝拉一样主动成为义乌创业青年一员的，还有34岁的雪丽。

两年前，在头部地产公司以及头部互联网公司都工作过的雪丽来到了义乌，开始接触汽车用品、家居清洁行业。

与宝拉从小就在义乌的商业环境中耳濡目染不同，雪丽出身河北的农民家庭，她觉得自身毫无创业基因。即使大学时期多次参加创业大赛，雪丽也从没想过自己未来真有一天会走上创业的道路。

雪丽最初与义乌结缘是在2016年。那时，她因参加某项创业大赛被选派到义乌售卖摄像头，国际商贸城的景象让她印象深刻：整个市场营业面积640万平方米，有7万多个商铺。每个商铺的租金几十万元，背后都有自家工厂支持。据统计，如果在义乌每个摊位停留3分钟，每天逛8小时，需要1年零5个月才能逛完整个商贸城。

雪丽分享自己的创业经历

雪丽看着老板们穿着拖鞋，推着推车热热闹闹地谈生意、谈合作；她则和老板们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听他们讲第一桶金的故事。

在义乌创业的第一代老板们大多没接受过太多正规教育，他们对当时正在杭州电子科技大学读研、具备营销专业知识的雪丽十分看好，多次劝说她毕业后来义乌创业：“义乌政策好，你做什么我投什么，我觉得你能行。”但对于当时的雪丽而言，创业太过遥远。

研究生毕业后，雪丽按部就班地进入头部地产行业，从管培生做起，多次获得销冠。打拼三年后，眼见行业颓势日显，她下决心裸辞，创业做起自媒体，之后又进入头部互联网公司工作。再后来，雪丽把眼光投放到了义乌。

在义乌，还有很多像宝拉、雪丽一样的创业青年，他们因为义乌的经济活力、当下的就业形势、发家致富的目标，甚至是与义乌的缘分，从而由各地奔赴而来。

02 义乌创业

青年画像

来义乌的年轻人很多，生意的门类也很多。

在年轻人聚集的网络平台，可以检索到各类义乌创业热帖：留学生回国勇闯义乌学习电商创业、多年银行人裸辞后买卖服帽鞋袜、大厂女孩转行做非洲外贸、医务人员转行养殖爬宠……

北京青年报记者梳理发现，目前到义乌创业的人群以90后、00后为主，年龄大多在35岁以下。

比较而言，上一代义乌生意人受教育程度相对较低，这一代创业青年不少有着本科学历，还有部分人毕业于国内外名校。

他们的创业门类主要分为三类：以义乌市场为基础，做小商品买卖；将义乌创业经验转化为知识付费项目，传播给更多对义乌感兴趣的年轻人；在义乌当地拍摄探店短视频、记录创业日常等，满足广大网友的好奇心。

小洋姐的账号

大厂裸辞的小洋姐原本帮朋友找货源，在发现年轻人奔向义乌创业这一潮流后，她把义乌商业考察做成了生意，办起了“义乌商机研学团”。

“义乌对新手不是特别友好。外行人到这里，不懂行话，那些老板们不会多花时间和你聊。没有内行人领路，来了也看不到工厂、直播间等等，更无法连接源头资源。”研学团的目的就是解决这一需求，带大家实地考察，请创始人分享创业实操经验。

小洋姐告诉北青报记者，研学团自2023年5月创办以来，已持续举办超过10期。

研学团的大部分参与者是创业人群，他们的生意已初具规模；另一部分人则是具有创业想法或处在创业初期的人群，他们中有人处在地产、教培等增速放缓的行业，正寻求转型；也有打工人在公司上升空间不足，想发展副业提升收入。

小洋姐的研学团

“大部分人来义乌都想拿货开店，通过经营网店、直播带货赚钱。”小洋姐举例说，一位宝妈3个月内把日用百货电商生意规模做到了100万元；一位身在迪拜的华裔参加研学团后找到了手办等优质商品供给，在迪拜开起了线下门店，之后还准备继续开拓。

除了“抱团”，还有不少年轻人是单枪匹马来义乌打拼的。

27岁的小张2020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传达专业，曾在香飘飘等知名公司从事品牌设计工作。

两年前，她跳槽到义乌一家外贸公司做产品经理，一边上班，一边做起买手（采购员）的副业。她自嘲说，“我的同学都在欧洲看展，而我在义乌卖货”。

“做老板是执念，就想给自己干活。虽然以前没想过具体做什么生意，但知道要学会给自己打工。”小张出生在浙江台州，家乡人大多以经商为生。

她大学时期上过创业课程，对商业模式有大概了解，还曾通过新农村墙绘创业项目赚到20多万元。毕业时恰逢疫情，生意难做，于是她才选择先到公司上班。

就目前而言，小张的创业还处在起步阶段。她尝试通过社交媒体了解各行各业的信息，包括渠道、货品情况等，同时试图搞清产品源头、工厂、组货盘等。

半年来，她考察了帽子、珠串等品类的链路，但卖货一环还不太成功。

小张的创业学习笔记

她还通过社交媒体找到了合作对象，“大家认知同频就能一起做。创业主要就是要遇到合适的人，有好的模式和资源。现在在义乌赚不到钱的，基本上是资源整合不到位。”

03 年轻人在义乌

搞到钱了吗？

在网络上，与义乌创业相关的热议话题包括：义乌拿货真能赚到钱吗？义乌做什么挣钱？义乌遍地都是钱！

无论此前做什么工作，如今选择到义乌创业的年轻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搞钱”。义乌不仅是“商学院”，也成为年轻人的“搞钱乐园”。

宝拉运气不错，还没大学毕业就赚到了10万元。2023年10月，她刚开始直播带货售卖毛绒帽子，就遇上年末几次大降温，网店生意格外火爆，3个月卖出了将近70万业绩。

宝拉对其中的运气成分有清晰的认知，“行业势头好的时候，就算是个木头人也能赚钱。我去年就是进去的时机比较对。”

在义乌创业一年半的雪丽已经经历了多次这样的“时机”。雪丽说，每当市面上出现一个爆品，随后就会出现“接下来压力给到义乌”“就看义乌速度了”等网络评论。而义乌也确实不负众望，爆品出现的三天到一周就会开出模具、做出新品。

此前在网上爆火的冰墩墩、羊了个羊周边、洁厕宝（蓝泡泡）以及哈尔滨驯鹿帽子，都曾在义乌引起生产热潮。

雪丽的团队成员在做内部分享

“爆品都有自己生命周期。一旦某个消费品成为爆款，市场上就会全面断货，原材料上涨，客户需求量大，付定金排单，一周后出货时，市面上大概率又会面临市场过剩的情况。高价囤货、降价出售，追爆品的过程常常面临着亏损风险。”雪丽正是在多次的爆品周期中积累了经验。

2023年，雪丽的团队实现了年营收2000万元，资金转动整体平稳，创业终于步入正轨。

义乌创业青年中也不乏“黑马”，星钶名列其中。

2023年9月，他进入收纳清洁类用具行业，不到4个月网店业绩达到300万元，半年即实现盈利。他的店铺在某网购平台行业访客排名第一、交易排名第三。

星钶与众不同的创业成绩与他此前的工作经历密不可分。

创业前，他曾在阿里产地部门工作过两年，金华市场800多家超级工厂的老板、运营负责人都听过他讲授的商业课程。

无论是在阿里积累的经验、资源，还是在电商行业储备的知识技能都成为他创业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

星钶团队发货现场

创业并非易事。宝拉早在创业之前，就听了不少父辈们的创业艰辛：十年如一日，每天几乎只睡4小时；事必躬亲，连厕所都得自己打扫。

而宝拉在短暂的创业尝试中也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一人包揽店铺运营、带货主播、打包发货、售后客服多项工作。忙起来时，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

雪丽觉得，做老板比做打工人焦虑多很多，“打工还能摸鱼一天，工资照拿，但是创业，一天赚不到5000元就是亏。”

雪丽回忆，前年“双11”前后的产品淡季，店铺的订单量直线下滑，雪丽每天一睁眼就要面临水电房租人工等几千元支出。账目只出不进，她愁得每天泡在公司。

创业初期，阻力重重，小洋姐一直为流量和持续收入焦虑。努力之余，她常需要用安眠药来辅助入睡。自己一人忙不过来，又无法正式聘用更多人，只能通过线上兼职的方式组建公司团队。

直到小洋姐的创业步入正轨，兼职成员才纷纷辞掉原有工作，来到义乌成为她的全职员工。

雪丽与团队成员一起骑行

并不是所有在义乌创业的人都能成功，网络上有大量义乌创业劝退帖。

90后宝妈小慧去年2月到义乌学习直播带货，常常熬夜到凌晨3点下播，身体无法支撑高强度工作，常出现嗓子疼、溃疡等病症。

她在网络上发帖劝告大家，创业到处都是开销，到义乌就得做好吃苦准备。

小张则直接开帖以“创业失败第X天”为题记录自己在义乌的日常，还有400多人加入了她创建的“义乌创业失败分享群”。

“义乌是创业天堂，但赚钱真的很难。一心想当买手，但两个多月过去了一个单也没有。”小张开始有些迷茫，不知道创业还要不要继续。

小张和朋友在看货

04年轻创业者与

义乌的未来

义乌市场四十年，这里见证了从“鸡毛换糖”到“世界超市”的传奇。

改革开放之初，义乌人依托地理位置优势，以农贸市场为起点，开始尝试小规模的商品交换活动，为义乌模式奠定了基础。

1982年正式成立的义乌小商品市场吸引了大量的商户和商品，市场规模迅速扩大。利用集市贸易的传统优势，通过政策引导和市场机制的激励，义乌市场进一步扩张。

纪录片《义乌闯客》

进入千禧年后，义乌市场开始逐渐向国际市场拓展，形成了独特的国际贸易模式。同时，市场的商品种类也从传统的日用品扩展到电子产品、服装、玩具等多个领域。

面对电子商务的冲击和数字经济的发展，义乌市场积极探索线上线下融合，推动市场数字化和智能化升级，通过建设电子商务平台、发展跨境电商、利用大数据等技术，提高了市场的运营效率和竞争力。近年来，在地缘政治、经济下行等挑战下，义乌依然走出了逆势上扬的独立行情。

据全国海关及义乌海关的数据显示，2023年义乌市进出口额增速均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其中“一带一路”及非洲、南美洲等新兴市场对义乌经济增长有显著带动作用。

义乌的经济势头吸引了大批年轻人到此创业。作为创业大军中一员，雪丽觉得，年轻人“扎堆儿”到义乌创业有着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不少行业目前出现裁员现象，这让一部分人需要重新寻找合适的工作机会；其次，以00后为代表的青年一代不愿接受太多束缚，更希望给自己打工；此外，义乌创业氛围好，创业门槛相对低，都是义乌独具吸引力的根源。

“年轻人和义乌是相互需要的。义乌给了年轻人创业环境，年轻人到这儿后也褪去了迷茫，重新灌入干劲和活力；年轻人则给义乌带来了希望，为传统经济注入了新活力。”雪丽认为，义乌的“创一代”大多是草根阶层，依靠胆识、魄力把工厂做大做强，当下年轻人面临的环境不同，创业变得困难很多。

雪丽与团队成员一起爬山

相较于义乌的“创一代”，年轻一代的创业者接受过更系统的教育，有经济、管理等方面的专业知识积累；新媒体等平台的出现也给了年轻人超越“创一代”的机会，年轻人的到来让义乌更具年轻态。

来到义乌后，年轻人选择在传统经济形态基础上嫁接当下热度较高的电商、短视频等新经济形态，这样既可以让义乌发挥后端生产工业效率的优势，也可以让义乌在前端各平台上活跃，展示义乌魅力。

眼见出海赛道火热，小洋姐也开始筹备跨境业务，“只有实际走到当地，才会真正了解当地人的消费习惯，创建商业模式解决痛点。”

小洋姐的计划还在调研、考察阶段，前期筹备结束后，她打算飞到中东、北非、东南亚、日韩等地先考察一番，再把这些项目推广给国内的创业群体。

未来，或许会有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到跨境电商的业务中。

（宝拉、雪丽、小洋姐、小张、小慧、星钶为网名或化名）

撰文 | 北京青年报记者 陈静

统筹 | 林艳 张彬

图片 | 受访者供图、网络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