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看镜头！"女儿丽华举着摄像机往我面前凑，镜头反光晃得我眼睛疼。八仙桌上摆着寿桃蛋糕，七十八根蜡烛滴下的红油像凝固的血珠子。

王守仁端着长寿面过来，驼色毛衣还是我上个月给他织的。面汤冒着热气，葱花浮在清汤上，他特意把荷包蛋藏在面条底下——和我伺候了他五十年的习惯一模一样。

"玉梅，趁热吃。"他笑得眼角皱纹堆叠，右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硌着瓷碗。满屋子亲戚举着手机，等着拍老两口相濡以沫的画面。

我盯着面汤里晃动的倒影，突然想起那年腊月他把滚烫的饺子汤泼在我背上时，也是这样温声细语："当媳妇的就得忍着。"

"啪！"

面碗在青砖地上炸开，荷包蛋顺着汤汤水水滑到女婿锃亮的皮鞋边。儿媳妇尖叫着跳开，孙子手里的游戏机摔在地上。

"这面我吃了五十年，"我揪着绣金线的桌布，指甲缝里嵌进丝线，"今天该换你吃了。"

王守仁的脸瞬间铁青，右手已经扬到半空。儿子志刚冲过来攥住他手腕，我这才发现儿子的胳膊在发抖，四十多岁的人哭得像被抢了糖的孩子。

"妈您别闹了，"女儿过来拉我胳膊，指甲掐进我老年斑蔓延的皮肤，"爸上个月刚查出肺癌......"

我甩开她的手，从贴身衣兜掏出个塑料袋。泛黄的存折抖落出来，1983年开户的，每个月15号固定存入58块——那是我在纺织厂熬夜接私活的工钱。

"去年你说要买理疗床垫，连本带利取了十二万。"存折摔在蛋糕上，奶油沾污了密密麻麻的存款记录，"可床垫报价单写着九万八。"

满屋子静得能听见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女婿偷偷把摄像机往身后藏，我一把抢过来按下回放键。液晶屏里王守仁正往西装内袋塞钞票，那叠红票子新得扎眼。

"都看看！"我把摄像机举过头顶，"你们眼里模范夫妻的真面目！"

突然有冰凉的液体顺着我嘴角流下来，伸手一摸，是暗红的血。王守仁举着半个寿桃呆立当场，那惊恐的表情和五十年间每次打完我后的模样分毫不差。

我抹了把嘴角的血，看着大女儿丽华手忙脚乱找纸巾。她驼色羊绒衫领口下隐约露出道淤青，跟我当年被皮带抽过的痕迹位置一模一样。

"妈，我送您去医院！"儿子志刚要来扶我，我拍开他的手。这孩子左手腕有道疤，是他十四岁那年看见王守仁拿烟灰缸砸我时，自己用美工刀划的。

"都坐下！"我抓起桌上的白酒瓶往地上一摔，玻璃碴子溅到婚纱照上。照片里王守仁搂着我的腰，其实那天他刚踹断我两根肋骨，我脸上涂的粉足有铜钱厚。

阁楼木梯咯吱作响，我拖着条瘸腿往上爬——这是七三年他嫌我腌的酸菜不够脆，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落的毛病。樟木箱锁扣啪嗒弹开时，霉味混着血腥气冲得人睁不开眼。

"妈！这......"丽华突然捂住嘴倒退两步。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四十六个枕头芯，最上面那个还粘着去年除夕夜我被打破头时沾上的碎玻璃。

我抖开1998年的枕头套，褐色的血渍像朵干枯的梅花："那年你爸升车间主任，在酒桌上被捧得高兴，回来嫌我醒酒汤太烫。"

儿媳妇尖叫着往外跑，被我一把拽住手腕。这姑娘脖子上戴着丽华出嫁时的金项链，链坠背面刻着"忍"字——当初我亲手给女儿戴上的。

"您当年不是说忍一时风平浪静......"丽华突然崩溃似的扯开衣领，锁骨下的淤青泛着紫，"上个月志刚他爸打我，我也这么跟自个儿说！"

我浑身一颤。去年冬天看见女婿西装上沾着口红印，我还劝丽华："男人哪有不偷腥的，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姐你傻啊！"志刚突然掀翻椅子，他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初中那次家长会，你穿着高领毛衣说感冒了，其实是爸......"

"闭嘴！"王守仁抄起茶壶砸过来。热水浇在我小腿上，跟七六年那个雪夜一样疼。那天他听说我偷偷给娘家寄粮票，把我关在厨房泼冷水。

我摸出枕头芯里的录音带，塞进丽华带来的摄像机。沙沙的杂音里突然爆出清脆的耳光声，接着是年轻时的我在哭："别打脸，明天还要去厂里......"

满屋子小辈全傻了。外孙女婷婷手机掉在地上，屏幕还停在朋友圈那张"外公外婆金婚幸福"的照片上。

"这箱子里有四十六个录音带，"我抓起2005年的枕头芯，棉絮里露出半截诊断书，"从手摇录音机到MP3，现在这个叫......叫啥来着？"

"云存储。"蹲在角落的孙子突然出声，游戏机蓝光映着他脸上的泪，"奶奶，上周我看到爷爷打你，你说的那个黑色U盘......"

王守仁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溅在寿桃蛋糕上。亲戚们乱作一团时，我摸出贴身藏着的遗嘱复印件拍在桌上："上个月你说要治病，让我签房屋过户协议时，我戴着老花镜看了三遍。"

救护车鸣笛传来时，我攥着丽华的手按在房产证上："明天就带婷婷搬回来住，这房本写的是咱娘俩的名。"